即使是真正的牢房,也不是所有犯人都有单间的。
方大无疑是个有“本事”的人。
“听说,阁下有求于我。”
唐昭拒绝了红元她们的陪同,只带了白露在身边。
“哎呀,可算再次见到我们尊贵的世家贵女了。”方大夸张地欢迎道,“俗话说‘将对将,兵对兵’,唐娘子自抓住我们后就不管不问,未免太看不起在下了。方某可是记得,是你口口声声说坚持替天行道的,张达夫妻的刑罚,也是你亲自宣判。怎么?是我们这些人不配?还是唐娘子不敢?”
“自然是前者。”唐昭本以为对方会理直气壮求死,不想见面却说这许多废话,当即有些意兴阑珊。
“什么?”
听听,方大自己提供的选择,她回答了他还不理解。
白露大发慈悲道:“谷主说你不配。”
方大自然听清楚了,但他却想当然地坚持己见,“是吗?我不配?莫非是我拐卖的人口还不多?还是说我逼死的女子还不多?当然,再多的贱民也比不上你的郎主就是了。不过,就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娃娃,我们也是有门路的。如何,用不用我把每一次犯罪过程都好好说说?这样一来,我想一心替天行道的唐娘子,气愤之下总是能拿起屠刀的。”
“杀你还用郎主出手?”
白露提了提剑,方大脸色骤变退到墙边。鄙视对方一眼,白露转而朝唐昭说:“郎主,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方大勉强维持住理智,又或者其实露出了真实嘴脸。
众人听他叫嚷着:“唐昭,你不是问心无愧吗?有本事你亲自杀我,别让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动手……”
“又开始了。”守在外面的杨柳不屑道,“他若是真不怕死,我倒是高看他三分。嘴里叫的欢,搞得我们和杀猪没什么两样!”
“还是有区别的。”青竹笑道,“大部分的猪被捅了一刀后,还有力气挣呐。这个方大,我打赌他只会捂着伤口哭。”
“青竹姐。这个赌我不打,都不用想,你肯定说对了。不过,”杨柳表示好奇,“唐女郎真的会杀了他吗?”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杨柳看向一直保持安静的谷雨,“喂,问你嘞?那可是你的郎主。话说这不对啊,白露都进去了,怎么把你留在外面了?”
“且,那当然是信不过你们。”谷雨脖子一扬道。
“……”杨柳顿了顿,“不是,今天你好像不对劲啊!”
说着她还问了问红元和青竹,二人表示赞同。
谷雨将杨柳推开,郑重地保持距离道:“我认真地想了想,红元将军和青竹姐都彬彬有礼,也就你五大三粗,这些日子定是你将我带歪了。我可是先主母精心培养的,怎么会那么粗鲁无知。”
“哈?”杨柳怪叫一声,“你是不是有病?”
谷雨看向红元,“将军,她好歹是你的亲信,战场上无所谓,这平日里还是要注意形象的。”
红元和青竹对视一眼,都笑着点头。
没有杨柳打扰了,谷雨继续注视着牢房。
隐约间她好像知道郎主为什么不用她的陪伴——这场战斗中,她其实没少杀人,或者说下杀手。郎主同意她在战场上的厮杀,但并不想看见她对俘虏和手无寸铁的人动手。至于说和人进行言语上的交锋,这又不是她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谷雨已经毫不犹豫地向前,唐昭却每走一步都有所迟疑。她看着战场上的谷雨的时候,心里明白她们所有人都不可能离开了,只会沿着她摸索的路勇往直前。
她们是我的家人,但我还是她们的郎主。唐昭上前一步。
白露最后轻声劝道:“郎主,不值得。”
唐昭轻轻摇头。
方大将二女的表现看在眼里,靠着墙的他又底气十足了。
“唐昭,你说真有地狱吗?来,你亲自送我下去,这样,我知道真相后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真奇怪?”唐昭看着外强中干的方大,“为什么你要将自己的贪生怕死表现成我不敢杀人呢?明明是你说我这样身份的人肯定不在乎你们的命?既然如此,你在乎被你踩死的蚂蚁吗?”
“我贪生怕死?”方大闻言有些恼怒,“来,唐家贵人,告诉我你给我的判决?哦,不用你说,想必是生前该死,死后该入地狱吧?”
唐昭抬起手,白露稍作迟疑,还是将映月递了上去。
“对了一半。”唐昭回答,“活人犯罪是会被惩罚的,但死了是否有地狱,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果然。”方大似乎觉得自己略胜一筹,“你说张达女人会下地狱,不过是你有私心。那些妇人和我一样该死,你凭什么放了她们?”
唐昭懒得接话了,重新声明来意说:“听说,你坚持要死在我的手里?”
映月剑一点点出鞘。
方大一变再变的脸色终于凝固下来,“唐明微,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是你,有这么一日的时候,一定不会要求谁谁谁才能杀我。术业有专攻,刽子手自有其存在的道理,换了外行人,钝刀子割肉,死都死不痛快。”
“别杀我。我们还能谈。”方大突然改口说,“我有钱。我能帮你们调查真正的人贩子。我也只是为了活着。我没有杀人。我可以当你一辈子的奴隶。我死后会受到地狱的惩罚。我……”
“你真幸运,自去年带着泄愤的心思杀过人后,我感到即使是虐杀敌人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所以,我现在要么把剑交给亲近的人,要么一击毙命。”
“郎主?”
白露拿回映月剑,眼神中的担忧根本藏不住。
唐昭笑道:“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了,甚至不是第二次,大概也算不上第三次,你说是吧?都这么多次了,没事儿的。”
白露勉强笑道:“可不管多少次,这些人都不配让郎主您脏了手。”
“嗐。道理不差,但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唐昭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道,“至于他,倒不是非要满足他虚假的愿望,只是说我们没有处置他们的名义。移交官府,我怕节外生枝。若有村长和族长站出来也好,可是……”
唐昭叹息着摇头,“事已至此,我杀他,只是想释怀心中对大家的歉意罢了。”
白露听懂了,随即安慰道:“郎主多虑了,大家乐得替天行道。”
“不,世事坏就坏在替天行道的‘天’和‘道’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凡事求无愧于心就够了,若将天和道挂在嘴边,哪怕是行善,也会走向他们那样的极端。”唐昭纠正道。
白露却没有被反驳的不悦或羞愧,而是迎着她的目光同样坚定地说:“婢子离天太远了,但婢子相信老师绝不会走错路。”
“老师?”唐昭微愣。
随即笑了,“就算是老师也不会永远正确,但有白露姐和其他人的监督和帮助,所谓对错,无外乎也是一种选择罢了。”
“郎主。”外面杨柳正好奇里面没了动静,谷雨第一时间看见了唐昭和白露,迎上来道。
唐昭先朝谷雨笑笑,随即向红元她们点点头,一切在不言而喻中了。
红元回以点头,接着青竹拉着杨柳进去打扫刑场。
“装模作样审了这么久,亏我们还自诩身经百战的过来人,可不能输给你这位娇娇女才对。”红元突然自嘲道。
唐昭闻言反驳说:“首先,审讯是必要的,我们既不是他们的父母官,又不是他们的宗族。既然杀了他们,总要让他们的碑上有个生平介绍才对。其次,你们不是身经百战的过来人,而我,也不是娇娇女。最后,回答你先前的问题,亏你还比我年长数岁,岂不知我说的暴力之于不败,并非意味着贯彻暴力就会成功。如果心中没有坚定的信念,本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暴力一定会反噬自身。”
红元闻言大笑,“既如此,女公子经历了这些,可还能坚定自己的信念?”
唐昭愣了愣,也大笑。
“本贵女的信念足以征服成百上千个铜谷,只可惜,反倒是乾乾将军的兵力美中不足。”
“兵不在多,在精。”红元既是感慨,同时也有了确切的想法。
二人并肩走着,真正开始了下一步的交流。
——
关于练兵。
唐昭所了解的只有走马观花看过的兵书上的东西:
其一,严格的纪律。
战场不是武将的擂台,一支军队的失败往往从小规模的溃散开始,更有甚者,偌大的营寨很可能因为几个人的惊恐全面溃败。而一些经典的反败为胜,往往就是军队能及时地再度集结起来。要做到这一点,优秀的将领和拥有纪律意识的士兵同样重要。
其二,高效的指挥系统。
如果说纪律让军队成为一个整体、一把剑,那么指挥就是看清敌人的眼、舞动利刃的手。而更高效的指挥方式,在战场上往往就能后发先至、先发更先至。
其三,赏罚分明的制度。
没有人喜欢战争,哪怕是进行保家卫国的正义之战,具体到每个人,难免要问上一句,“国家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我?”更有甚者会说,“与我何干?”
这个时候,能让每个人,或者说大部分人,尤其军官和有本事的人,相信军队有着赏罚分明的制度,至少会有一群人会为了奖赏积极行动,同时还有另外一群人为了免于刑罚保持基本的士兵本份。
这样一来,结合一、二点的努力,虽不敢说胜利之师,但绝不是乌合之众。
“你说的很有道理。”红元十分认可唐昭的总结,并表示有了这三个要点,许多她似懂非懂的东西瞬间就明确了,但是。
乾乾将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我们现在根本谈不上练兵。我可以一点点教导她们成为真正的军人,但就目前来说,我们保持一点贼寇、游侠的战斗风格会更现实。并且,真正的军队中也会有类似的存在。”
唐昭闻言只能是怀着心虚和虚心点头,接着请教红元的练兵之道。
红元自然是不敢应承练兵之道这四个字的,她反问道:“你觉得,女兵真的斗不过男兵吗?”
这个问题谷雨很想回答,可惜她的答案并不具备代表性,应该说任何个体的答案都说明不了问题。
现实情况是,军队从来是男人的天下。娘子军很强,北伐也有一些功劳苦劳,但它的辉煌从来只在当阳,它的光彩全在容太祖赐下的三个字。
娘子军并不能匹敌其他军队,女兵真的斗不过男兵。
“不,我们可以。”红元反驳说,同时眼里充满了期许。
按照她的说法,但凡后代需要在母体中长时间孕育的,父母的分工天然就有母亲会长时间照顾孩子的趋势,由此雄性自然要负责更多的狩猎劳动,而长期劳作就导致了雄性比雌性的普遍强壮。
这种雌雄差异和鸟会飞、鱼擅长游泳一样,都是大自然成百上千年的选择,但差异放在人身上又有不同,就像江湖中有侠少也有侠女,通过修行和装备等辅助,男女间的差异其实可以弥补。
历朝历代究竟有多少常备军呢?十万自然是偏少,但百万也太夸张。
试想天下太平的时候,边境重镇自然要有兵力驻守,再就是统治者所在的中央。除此之外,多余的军队只会增加朝廷负担,同时还让椅子上的人寝食难安。
但统治者缺少百万雄兵又同样没有安全感,所以至今为止,历朝历代都在实行藏兵于民的政策。
而这,正是一到乱世,群雄并起的重要基础。
“全民皆兵,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全民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士兵。只是因为大家都半斤八两,所以才显得旗鼓相当,群雄角力。”红元笑道。
唐昭接过话说:“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乱世百余年,此起彼伏的英雄豪杰已经将几代精兵猛将消磨殆尽,容太祖本该结束这个乱世休养生息,可惜他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死后天下立即四分五裂,这正说明谁也没有足够的兵力继续统一。”
“不错。乱世已久,朝廷和诸侯们又相互明争暗斗。如今这个世道,纵使各方穷兵黩武,又有多少装备?又有多少粮食?食不饱力不足,男子又比女子厉害到哪里去?”
“可各路人马毕竟还有精兵?”唐昭说出担忧。
“有,但不会多。”红元保证道,“只消八百精兵,这世道必有我们一席之地。”
唐昭莫名想到叔祖的陷阵军。她和红元一样,相信女子也能训练成战场上的利器。但每每想到千百年来都是男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女子,会不会太残忍了呢?
不,这正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唐昭和红元对视着,她们不会强迫任何人,她们只是想做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