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十一孑前脚收到回信后赶来铜谷报喜,后脚信主人就出现了。
轮到青竹看守谷口,她有些拿捏不定地问道:“寻道长,十一兄弟才带了你们的消息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莫非,你在这里有什么故人?”
寻道人也有些疑惑。
原来是说唐昭在九子山安顿下来后,上月初就让第十飞出门接应寻道人去了。双方虽然顺利接头,但他们之后带着队伍却几经波折,直到近日才进入当阳境内,离九子山不过一两日功夫,确定没有其他问题,这才报信。
所以,寻道人自然不知道铜谷发生的事情。
而他之所以在这里,正如青竹所说,是准备去九子山前先看望一眼故人。
十八年过去,虽然寻道人自认仍是一枝花,但当年的故人却极可能已经作古。世事啊,从来就喜欢捉弄人。
“这样么?”青竹了解了情况,不由得在心中责怪自己太多疑,此次处理铜谷这些罪犯,唐娘子的态度分明是最坚定,但她却因为寻道人的访故,轻易就怀疑当初远在西华的唐家也可能是幕后黑手。
简单解释了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寻道人自然也要询问,而心中有愧的青竹当然知无不言。
好一阵唏嘘过后,寻道人怀着担心问道:“我家郎主,她还好吧?”
青竹闻言更愧疚了,指着谷中一处说道:“最近这个时候,女大人每日都在那里刻写墓碑。在下还要看守谷口,只能让姐妹送您过去。”
寻道人谢过。
走进依稀还有印象的铜村,他这会儿可没了故人可能作古的伤感,还是确定活着的人更值得关心。
带路的女兵突然开口:“道长放心吧!明微娘子是我们见过的最不一样的大家女。她虽然比我们还小,但不仅强大,而且体贴。在她提出要处决一半犯罪的村民时,她还找我们每个人谈了话,似乎是害怕最终要动手的我们不理解或者留下心理阴影。她不知道,其实我们选择和将军南下,就知道会有杀人的这一天。比起在战场上和立场不同的无辜士兵拼命,至少这些人每个人都该死。而且,在真正的处决前,竟然是明微娘子先杀了第一个人。”
“丫头。你这也没法让贫道放心啊!”寻道人打趣道,但步伐已经放缓。
是啊,关心则乱,自己为什么认可了这么一位郎主,不就是因为相信她可以做到这些吗?
——
时间回到十八年前。
在冯承印即将攻下江陵之时,身处当阳的寻道人也和友人准备做一件大事。
只可惜他们势单力薄,冲动下终于做了错误的决定,即招揽附近的贼寇攻取当阳,然后向冯承印投诚。
是的,一样的攻城后投诚,这件事后来娘子军做的十分完美,而寻道人他们,却后悔余生。
难道他们没有成功吗?
不,他们成功了,而且出乎意料的轻松。
对此,当时的自己或许会自豪把握了千载难逢的时机,但作为“马后炮”的自己却十分清楚,彼时的当阳随时都可能投降,只是因为他们建功心切,所以才愚蠢地引狼入室。
而结果,他们,主要是寻道人的朋友,成了名义上的当阳之主,实际却是一群只知道烧杀抢掠,但又无比贪婪的贼寇的门面。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首选当然是联系冯承印,但江陵正是关键时候,对于一个自己乱了的当阳城,自然不是冯承印的当务之急。
退而求其次,寻道人他们遇上了同样想投诚的夏侯红和她的姐妹们。
应该说寻道人的朋友和他一样,对女人同样是尊敬并且高看的。但二者的态度又有区别:
寻道人虽然没见过师祖,但受到隔代影响,他更愿意相信或者愿意看到女人和自己一样可以建功立业,所以他对夏侯红表示热烈欢迎。
而他的朋友,其对女子的尊敬和高看都是传统的、基于对母亲的孝和对妻子的爱所派生的、广泛的情感。换句话说,因为女人来攻城定然有牺牲,甚至于说是比男人更大的牺牲,所以寻道人的朋友绝不赞成这个计划。
但他无疑大错特错,在了解当阳的情况后,夏侯红没有他们的帮助也会攻城。
寻道人为了策应,主动刺杀贼寇的首领而身受重伤。
城破后,在百姓的控诉下,受伤的功臣并不能自证清白,更何况,当阳之乱的确是他们造成。
好在夏侯红是个过善的人,借着迎接冯承印的时机,她放走了寻道人和他的朋友。
因为受伤,寻道人被朋友送到了铜谷,于是有了今天的看望故人。
——
“寻叔?”
唐昭正看着舒十一孑带来的信,上面其实没啥实质性的内容,最重要的全在一句口信里——过一两日,大家就到了。
但真没东西寻道人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信封满满当当,多数其实是她交给对方的、当初一些老妇人希望将女儿送给南越妖尼的信。
就是针对这些信,寻道人特别回复道:“人我已经尽可能去找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说服对方我是南越妖尼实在难如登天,好在你的名头不错,我收徒是不可能了,他们指名道姓孩子以后就伺候你。”
“寻叔,您这算是惊喜?”唐昭将信收起来笑道。
寻道人摸了摸莫须有的胡须,“郎主,惊喜,不,应该说惊吓,这东西也就你这样的年轻人才会弄,我这个老头子可不会玩啊!”
说话间他指着一地的墓碑,尤其还凑到眼前的一块读起来。
他先看到的是反面,上面写着:
“容泰启五年至共和五年十二年间,因官匪为祸生计艰难,自掠卖七人,又协助掠卖人口三十三数,事发拒不认罪,自杀。其妻感悟,举其事,自陈同罪。西华世家女唐昭唐明微听录其事,收妇为奴,后来官民勿复问。”
“你……”寻道人指着后面一句话,责怪道,“多此一举。”
接着他转到正面:“铜村张达之墓。”
“张达?”寻道人眼神微眯。
“怎么?寻叔认识他?”唐昭好奇。
换了旁人,她当然不会这么想。可章怀山提过的张家往事,寻道人和他们有所交往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说好的一两日后抵达,眼下他可是就在这里。
“故人之子了。”寻叔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当初,朋友送他养伤的农户正是张家。当然,他倒也没有因此欠下恩情。尤记得张叔还有另外一个孩子,生来便患有怪病,并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严重,不出意外迟早因血流不止而死。
寻道人其实不能治愈这怪病,只是鉴于病与身体生长有关,而南越妖尼最顶级的驻颜术正是延缓机体衰老。秘药是不敢用的,但用些同理手段,没想到意外地控制住了病情。
既然提到了,寻叔自然坦诚了往事。
所谓看望故友,最主要的并非照顾过他的张家,而是说以后会生活在这里的罗行。
唐昭苦笑。
这还不如说张家就是故人,至少还有一个张通可以慰藉自己。
而知道了罗行和章翠兰一家往事的寻道人,一时间感慨更多了。
其中最令唐昭惊讶的是,原来罗三两还患有绝症,寻叔可以救年轻的张通,但对成年人的绝症却无从下手。
只不过真正的造化弄人是什么呢?
罗行替村民顶罪的时候,大概就到了死期。结果却在监狱里活了七年,出狱后若非精神上的折磨,从此逆天改命也说不定。
你感慨,我感慨。
你愤怒,我愤怒。
唐昭说清楚了近况,“无视”寻道人对自己的关心,转而询问他的西华之行。
寻道人调整情绪,一屁股坐在“谁谁谁之墓”上说:“虚度了半辈子,我本以为自己的眼早就冷了。但每次看见……唉……我很不想这么形容,但我们此行的确收获颇丰。”
“收获颇丰么?”唐昭彻底扔了手上的行当。
一群该死的死人,如何比得过苦苦挣扎的活人?
该如何形容西华的现状呢?寻道人虽然悲叹,但要因此用人间炼狱形容也不妥。因为这样的话,独立豫州在贼寇的摧残下、兖州在这几年的混乱中、以及天下在这百多年的战乱中,人间炼狱未免太多,干脆说炼狱中偶尔有人间算了。
所谓凄惨,往往是唐昭这些还知道幸福的人见了过分的事的评价。但现实却是,许多人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中已经习惯。
远在西华,许多唐昭熟悉的街头巷尾,曾经还算繁华的时候人们享受那繁华,如今骤然凄凄惨惨了,人们也如往日般享受如今的凄凄惨惨。不同的地方或许在于,往日大家卖得多的是货物,如今多的是插标卖首。
战乱不远,当阳人口的价格并未暴跌,但熬过去的西华已经轮到用一口饭作为报价。
一心要做颍川统领守境安民的樊璋呢?独立豫州的土皇帝刺史府呢?不用唐昭提问,寻道人自然要说到他们。
首先是樊璋和樊家。
早在离开西华前,唐昭已经知道是他们代为收葬了族人。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不必重提。
唐昭想说的是,当时他们同样做了一些抚慰百姓的工作。甚至于她逗留期间,虽然一些人还是决定离开,但城里仍然感觉在变好。
“怎么可能变好呢?”寻道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笑的。
根据他的打听,段伥带着贼寇撤离的时候,钱财并未带走什么,但城里的粮食却被洗劫一空。同时被洗劫的还有女人。
缺粮。樊璋和樊家确实能组织人手拿出一些,但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并且收割一波民望后,他也更乐得用在自己的军队上。
女人被掳走。原本许多男人在守城战中就壮烈了,女人被掳走,一家人就剩下老幼。
买卖也看气势强弱:你强,自然就有价格;你弱,便只是他人拣选的猪狗。
其次是刺史府。
寻道人且不谈他们是否尽到了身为统治者的职责,他问道:“丫头,你对自家的覆灭也有一些了解了,在你看来,到底都有谁在推动?”
唐昭不敢妄言,虚心请教道:“请寻叔指点。”
话虽如此,但又有什么可指点的呢?唐昭不至于说当局者迷,寻道人也谈不上旁观者清。只是说后者回了西华一趟,多少比前者更清楚一些后情。
所谓后情,也就是骆驼死后,到底哪些马儿成为了巨人?又哪些鬣狗得以饱餐一顿?
樊家是不必说的,但他也就是一个后晋豪强。周遭的新汲窦氏、临颍许氏、甚至汝阳柳氏,未必不曾参与其中。就是颍川及周遭郡县的官府,恐怕也乐见其成。
当然,他们都不会亲自下场。
屠刀是来自兖州的贼寇,操刀手是唐家在前燕时期就结下的政敌,大概率也是现任北燕政权的操盘手。
还有雷泽义军的那句谶言,“泽雷随至,有孚有功,西华出圣,五德天子。”
前半句胡扯什么泽雷随卦有孚有功,分明就是嫌雷泽归妹卦“征凶,无忧利”的卦辞不吉利。考虑雷泽距离前燕都城鄄城不远,大概率就是另一支前燕旧部眼看着天下再乱,试图拉唐家一起颠覆现在的北燕政权。
至于说唐家有没有暗中救下前燕皇室,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就目前的情况看,这伙义军完全不是北燕的对手,甚至连谶语的内容都无力宣扬开来。否则,好一个“西华出圣,五德天子”,恐怕不用樊璋引来贼寇,容朝先要清算一波西华了。
当然,抛开对百姓的影响不谈,雷泽义军迟来的宣传也未必就是坏事。至少说,身为西华年轻代第一人的樊璋,以后的前程怎么看都不算好。
而原本最受冲击的唐家,数百年香火不绝的祖宅都残破了,近九成的唐家人死在西华之乱和后续的“贼寇”为祸中,无数人积累的财富,顷刻间任由各方势力你争我夺……
“叔祖,到底预见了多少呢?”
听着寻叔的所见所闻,唐昭又一次为自己所谓的“客观”和“冷静”感到如此的可笑,为自己向丁秀芳承诺的有人要付出代价感到如此的幼稚和浅薄。
寻道人还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颍川方面之所以“遗失”贺昌的折子,很可能和刺史府有关。
唐昭想起和吕美的初见,务实的饕餮,如何会空手而归呢?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只是对方到底将她送出了西华,所以唐昭不愿这么去想罢了。
真正令唐昭惊讶的是,告诉寻叔这个消息的,居然是丁秀芳。
等豫州平定下来,她和吕美的婚事也要提上议程了吧?唐昭不由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