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起床了，学生们都等着了。”
白露以为自家郎主什么都好，就是早上赖床这一点，实在不知道何时养成的陋习。尤记得小时候在院里，小郎主历来是起得最勤的。旁人还在梦乡，她或许已经半读半背完一册书简了。
唐昭迷迷糊糊坐起来，“这么早，果然铜谷离九子山太近了吗？下次让他们先在山上转一圈，然后再来课堂吧。”
白露：“……”
她真的没有恶意，但郎主一言一行仿佛都在说：她之所以坚持让孩子们一天上下山一到两次，锻炼身体是假，消磨时间以及保障自己早上的睡眠时间才是真。
“郎主，他们还要上基础课哩。”白露提醒道。
“是哦。那你们多讲讲吧。”
唐昭又想躺下，但被白露拉住了。
“郎主，你讲的也是基础。”
“啊，好烦。”唐昭总算清醒了，然后有些茫然地看着白露说：“我今天讲啥？”
白露：“……”
看来还没有完全清醒。
白露苦笑道：“唯早上的郎主和小人难养也。”
唐昭眼前一亮，“好主意，就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什么都好。”白露递过来毛巾，“快点洗漱了吃早饭吧。”
“所以讲课不急？”
“吃完了就马上开课。”
“好吧。”
不多时唐昭就到了课室外，里面今天是夏侯婵在教识字。看见唐昭，其上午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但她不急着当甩手掌柜，恰恰相反，已经好几次陪同这些孩子上山下山，夏侯婵也迫不及待想教他们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
于是她写了一个“俠”字问：“有谁能认出来这里面有哪些字吗？”
“有人。好几个人。”
“有大。只有一个大。”
“那个大字也有人，还有一，是一个人。一个人下面有两个小人。”
“是的，所以这个叫俠。大俠的俠……”
夏侯婵想接着说，但被积极发言的孩子们打断了。
“什么是大俠？”
“笨。救了我们的叔叔们就是大俠。”
“你才笨。现在天天教导我们的姐姐也是大俠。”
“叔叔是。”
“姐姐是。”
“叔叔是。”
“姐姐是。”
“……”
眼瞅着相当一部分男生和女生吵起来，唐昭躲在外面憋着嗓子问道：“夏侯老师，你说谁才是大俠？”
夏侯婵白了她一眼，但看着很快安静下来的课堂，还是找回之前的感觉说：“姐姐们当然是大俠，但叔叔们也是。好了，大家先看这个字。你们刚才都说对了，俠字的左边是一个‘人’字，这是说俠是我们人才有的行为。那这个行为是什么呢？那就是右边这个‘夾’字。”
“夾字是什么行为呢？”这次不用唐昭假扮，已经有孩子好奇开口。
“夾啊。”夏侯婵故意停顿，然后称赞孩子们道，“刚才你们已经猜到了。夾就是一个大人照顾两个小人。而大人照顾孩子，强者帮助弱者这种行为，就是俠。”
（致敬，额，其实就是抄袭了盖聂给天命讲俠的片段。）
“大家想不想成为俠呢？”夏侯婵准备以此结束这堂课了。
但孩子们却十分不给面子的保持了沉默，其中或许是最年幼的孩子鼓起勇气问道：“可是老师，为什么那么多大人都不帮助我们呢？”
夏侯婵的心沉了沉，走过去安慰道：“因为大人中也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好人才会成为俠。而坏人，会被你们和我们一起消灭。”
“我要消灭坏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但却只字不提成为俠。
“失败了呢？”错身瞬间，唐昭打趣道。
夏侯婵立即撇嘴，并反问道：“消灭坏人不就是俠吗？而且不做俠最好，想本女侠其实也只是个贼。”
唐昭：“……”
却说她刚走进课室，孩子们看着她无不大喊着说：“到赖床老师的课了。”
听见动静，尚未走远的夏侯老师瞬间乐了。
其实就是走远了也能听见动静，远处练武的白露等人一脸苦笑地摇着头。
“赖床老师，今天讲啥？”
“今天继续讲圣人的话。”
“赖床老师，圣人真的说了你讲的那些话吗？”
“怎么就没讲过，不是圣人先说了，你们觉得我能说出那样的话吗？”
孩子们诡异地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有人质问道：“可是阿父说过，圣人的话都是‘子曰’和‘之乎者也’的话，他都听不懂，我们又怎么听得懂呢？”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唐昭问道，“因为你们有赖床老师我啊！”
“好了。”唐昭以为课间休息时间够了，正式开讲。
玩归玩、闹归闹，小屁孩儿们还是很尊敬她这位赖床老师的，随着她话音落下，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了。
“为免大家怀疑出处，今天我就先说一下圣人弟子记录的原文。原文是这样的，‘子曰’，这两个字其实就是说圣人说或者夫子说，说了什么呢？‘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这话我听过。”一个男孩突然打断道，“以前家对面的大叔，经常用这句话骂他的妻子。”
“可是，”另一个学以致用的女孩子不解，“刚才夏侯老师说好人应该照顾小人，我觉得那是对的，可圣人怎么会这么说呢？”
唐昭示意众人不要急不要激动，“圣人的话还未说完哩，后面还有，‘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啊？”孩子们先是下意识看向先前的男孩，过一会儿见没有答案，终于看向唐昭问道。
“你们觉得什么叫‘难养’呢？”唐昭反问道。
“是不是说不通道理？”正是先前激动下打断了她，后来又哑口无言的男孩儿。
他的话同时启迪了其他人，纷纷附和道：“是这样吧，家里父亲说母亲的时候，基本就是数落她不通道理。”
唐昭颇感惊讶，这般解释太对了，比她想到的教养、教育的说法更好理解。
“后面的远近，是不是就是亲近和疏远呢？”女孩儿也不甘落后。
唐昭又稍微提醒“不孙”的意思，众人七嘴八舌，已经梳理出自己的理解了。即：
“老师说，女人和小孩儿讲不通道理，亲近他们他们会得意忘形，疏远了他们还心生抱怨。”
只不过他们自己说出了解释，立即又自己发出质疑。
“老师，我们不懂道理是对的，可母亲她们是懂道理的啊，家里每次吵架，也不见得就是母亲的错。再者说疏远了会心生抱怨，可基本上都是母亲主动示好。”
“圣人这么说不对。”
众人结合自家的情况反复印证，最终男孩女孩统一了看法。
更有甚者指出，这是唐昭自己说的。
她倒是想，唐昭哭笑不得，真后悔没等书籍准备好就开课了。否则，她一定就指着书上说，“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这的的确确是圣人说。”
太孩子气了。
唐昭很开心他们提出了质疑。但提醒众人说：“为什么不将这句话反过来看呢？”
众人迟疑，这次是急于给自己正名的女孩儿率先答道：“老师，你是说圣人发现同女人和小孩相处时，他一亲近我们就得意，他一疏远我们就生气，而我们会这样，原因是我们不通道理吗？”
不等唐昭点头，旁边的孩子先问了，“有什么不同吗？不还是一样？”
“不一样。”女孩兴奋地说，“是教育，是教养。小孩儿尚未完成教育，女人也未能得到教育，所以才说难养。”
“不对。”男孩儿反驳说，“你自己都说了，小孩儿是尚未完成教育，女人却是没有得到教育，两件事不一样，怎么就都是难养了？”
眼看着双方又争论起来，和之前夏侯婵的偶然情况不同，唐昭觉得自己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搞男女对立。
“安静。”她打断道，“今天我只是告诉你们我对圣人话的理解，也许你们以后看法不同，但老师必须说，今天我是赞同小清儿看法的。”
被认可的女孩儿虽然高兴，但还是很在意小井的质疑。圆溜溜的眼珠看着她，希望得到老师的解答。
这般看着她的人其实可多了，唐昭笑了笑，“谁说小人就是小孩儿啦？老师我可没说吧？”
众人愣了愣。
“难道是说坏人？”有人开口，“我听过唱戏，里面有说什么卑鄙小人。”
唐昭没有反对，但再次提醒众人想想刚才夏侯婵如何解释俠的。
众人想起来了，大人照顾小人，强者帮助弱者。
“不错。弱者，一切处于劣势的人都可以叫小人。就比如说，”唐昭指着自己，“我是谁你们知道吧？”
众人点头，“老师是唐家的贵女。父母还有救我们的叔叔们也都说了，以后我们都听你的。”
“哎呀，这个另说。”唐昭挥了挥手，“我是说我的世家身份，和我比起来，你们就都是弱者，都是小人。”
他们似乎理解了，但又问道：“那卑鄙小人吗？如果他也是小人，那大人也要帮助他吗？”
“当然。”唐昭毫不犹豫地说，“但是，”
她又转折道：“所谓帮助人，其实就是他小我们帮他变大，他弱我们帮他变强，那既然他是坏人，我们能帮他的，那就是让他不坏。但怎么让他不坏呢？”
唐昭一如既往鼓励他们回答。
男孩儿说：“消灭坏人，这样他们就不能作恶了。”
作为上一节课还一起开口消灭坏人的女孩儿却迟疑了，“老师，我听说村里好多人都是你坚持杀的？还有几乎所有人都成了老师你的奴隶？”
唐昭点头。
“老师，他们就是坏人吗？”
有人替唐昭回答道：“你太无礼了。他们当然是坏人。我知道，因为他们买卖人口。”
女孩儿缩了缩脖子，但眼神依旧期待她的回答。
唐昭示意其他人安静，“你是想问为什么老师杀了一些人又让一些人活着吗？”
女孩儿闻言点头。
唐昭上前揉了揉女孩儿的头，又看着其他孩子道：“这很复杂。其实老师刚才的问题，老师自己也没有正确的回答。只是老师觉得，既然我有能力保证一些人无法继续恶行，那么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呢？你们说呢？”
“老师，直接消灭坏人难道不对吗？”男孩儿到底陷入了纠结。
唐昭心里沉了沉：自己也失败了呢。
却是女孩儿回答道：“老师那样做是因为她是强者。而我们是小人，我们有机会消灭敌人，自然是直接消灭敌人的。”
唐昭闻言打起精神，“小井，还记得老师给你们的第一堂课吗？”
男孩儿点头，并概括道：“首先，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遵循内心的指示，只要事后问心无愧，那就是对的。其次，要努力学习。只有明辨是非的聪明人才能听见内心的指示。最后，老师早上不是赖床，而是为一天的活动养精蓄锐。”
“？？？”唐昭一脸懵逼。
一众孩子也忍俊不禁了。
男孩儿最后的最后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老师，小井明白了，我会找到自己的答案的。”
“小清儿也是。”女孩儿回答。
“我们也是。”众人回答。
唐昭莫名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天色，金秋八月，格外的天高气爽。
“老师？”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遐想，却是女孩儿举着手，又将话题引到了女子难养上。
女孩儿是这么问的：“老师，小人是因为弱势，是因为条件有限。可女子呢？好像在郎主之前，我们没听说和我们一样的女孩儿也在上学。”
“也会学的。”唐昭安慰道，“似我这般，根本不用像你们一样挤学堂，每天请了老师私人教学，比学堂更好。但像你们这些普通人，不论男女，想要上学都很难。”
女孩儿明显不满足这个回答：“老师，我们上不起学，总有上得起学的人。”
男孩儿察觉到女孩儿情绪不对，试图劝说她道：“好啦，你不要胡搅蛮缠，现在大家不是一起上学吗？”
唐昭示意下课，但留下了小清儿。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唐昭蹲下来说：“所有你疑惑的事情迟早都会明白，只要你像现在一样不甘心自己的无知。但是，不是现在，好吗？我希望你好好享受和朋友们一起上学的时光，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有多久。”
“老师？”小清儿其实感到一阵飘飘然的受宠若惊，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问题。
“去吃饭吧！”唐昭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强壮的身体也很重要。”
“郎主，你也该去吃饭了。”白露和谷雨居然双双来请。
唐昭见状，“我又不是小孩子。咕咕叫的肚子肯定不会误了饭点的。”
等她牵着女孩儿走进厨房，众人却都站着。
“今天这是咋啦？”唐昭不解。
话音刚落，众人突然异口同声地祝福说：“生辰快乐。”
小清儿扯着她的手，走过去原来是一碗长寿面。
“老师，生日快乐！”孩子们再次祝福说。
唐昭愣了愣，随即感动地笑道：“生日弄这么复杂干什么？早上让我多睡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