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这么厉害?”
听说庭院布局就有迷魂的效果,红元心中怀疑,嘴上却希望这种东西实际存在。
身为男队的领头羊,寻道人当然也来参加这场“极”可能影响未来战争的小会。不过雷打岩毕竟是偏寨,等他赶来时,唐昭已经迫不及待将一切给红元说了。
心知自己要说的事情会扫兴,寻道人咳嗽两声,先肯定道:“是真的。确实存在变化莫测的军阵可以让敌军晕头转向,丧魂失魄。但是,那也就意味着和布置庭院一样,需要大量的士兵充当那些花草树木、山石楼阁。并且,士兵毕竟不是死物,战场也不是潜入某个庭院那般简单。”
点到即止。唐昭马上就懂了寻道人的意思。
有些尴尬地看了看红元,却是忍不住问道:“寻叔,小院附近除了布局上的复杂,恐怕还有其他手段吧?”
说话间唐昭同时在心底自嘲:自小跟着阿父学习,最近又不断接触到他留给自己的数之不尽的财富,为人子女的心中,对父亲总是充满了谜一样的信仰啊!
明明,自己身上还备着寻叔的许多药。
明明,寻叔无数次表现了自己神乎其技的药倒人的手段。
寻道人再次清了清嗓子,“从小院建成开始,府上的烛火香油等东西,基本都是你的商铺在供给。”
唐昭:“……”
红元听明白了内情,笑着打断二人说:“虽然不能复刻这般诡异阵法,但是军阵本身就是个好主意。在太原王帐下那段时间,我和姐妹们也曾见过他的亲卫军演练,着实威武不凡,可惜我们见识浅薄,就算能模仿它的一些阵型,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唐昭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父亲深谙此道,并且有段时间也试图教导她。可每次自己都会不可抗力的睡着。为此阿父放弃了照本宣科,试图用围棋指点她,但也只是让她对原本还有些精通的围棋变得一窍不通。
她和军阵最近的距离,大概就是凭着印象,自己能画出小院及其周围的详图来。
“不知道郎主找我来是说这个。”寻道人谦虚道,“等会儿我就将手上的兵法实录送来,虽然现在就演练军阵还为时尚早,但红元将军有时间提前学习了也好。”
不多时寻道人便取来了兵书。
稍微翻看,红元立即将书合上,露出惶恐道:“这太贵重了。还是以后遇上了,红元再向道长请教吧。”
寻道人却看也不看,让唐昭感到熟悉的调侃说:“咋滴,给你教材不要,还非要我现场实操给你看?难怪你和这丫头一见投缘,感情都是些贪心之人。”
说着竟纵起轻功出了营寨。
红元有些好奇。唐昭于是回忆了自己和寻叔的初见。
女将军有些感慨:“得亏你身边有道长这位奇人,那伙贼寇你们可能不熟悉,但在兖州其实颇有臭名。尤其是花老三,他一个人做首领的时候,奸淫的恶名,即便是杀人食肉的恶鬼也感到不耻。其某一次在只有老弱妇孺的村落犯下的事,几乎引起巨寇们的义愤。后来是另一支队伍吞并了他的队伍,在两位首领的监管下,花老三才渐渐收敛。”
“还有这事?”唐昭有些意外,“那两位首领是谁?”
“你问我?”红元反问道,“你不是杀了他们吗?再说了,寻道人那些人,大部分不就是他们的人?”
唐昭尴尬地挠了挠头,“当时太冲动了,根本没问姓名就结果了他们。至于那些人,寻叔信得过他们,我又何必多问呢?”
红元见状笑了笑:“不知道也好。反正他们本就该死。若你因此觉得他们尚有可取之处,值得坟前立碑,其实大可不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若施大慈悲,浮屠也立不得教,传不得经,更度不了世人。”
唐昭闻言也笑了:“将军想哪去了?我就是随口好奇罢了。不过,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红元重新翻开兵书,在沉浸进去前提醒道:“不跟上去吗?道长应该是有话想跟你说,或者是等你去提问。”
唐昭点头。
观星台。
名字很优雅,其实是继雷打岩和女儿寨过后,随便对一处视野开阔处的命名罢了。
命名时候,没有人等夜晚在这里观看过星空。
“你知道吗?北辰星大概是最好观察的一颗星,但越往南走,想要看见它也会越费劲。或许一直往南,终有一天我们也就看不见它了。”
寻道人站在巨石的边缘,说话间邀请她上前。
唐昭很少刻意地从高处俯视,此刻竟有一跃而下的冲动。随即她下意识后退,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看着她的失态,寻道人很不厚道地笑了,同时说:“六岁一本正经用鸡试剑的丫头,原来还恐高。”
“寻叔,这二者没有任何联系。”
唐昭干脆坐在巨石上,心里顿时有底了。
“有,怎么没有?”寻道人同样坐下来,忽然问道,“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的师傅吧?”
闻言,唐昭安静地看着他。
寻道人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他的视线被从身后吹来的风带向了远处。
直到风转了向吹回来,唐昭才听见他说:“你们很像。尤其师傅最后那忘了一切、重新像孩子、但又格外复杂的眼神,和你那时,简直一模一样。”
“复杂?”唐昭回想当初,“兴奋?恐惧?不忍?但这也没什么吧?换了其他孩子,差不多也这样。并且追寻动机,一个孩子,尤其还是一个女孩儿,拿到武器就用活物试刀,现在想想,自己的天性中多少带着残忍。”
“你真的这么想自己吗?”寻道人不答反问道。
当然不是。
唐昭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仅限于最近几年的休养生息。自从父母去世以来,她心中仿佛缺失了某个重要的东西,这股空洞感让她心甘情愿收敛了棱角,心甘情愿做个家族庇护下的寻常大家闺秀。
好在天不遂人愿,刚出孝期就遇上樊家提亲。虽然拒绝都不用她出面,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接连不断的算计。
当然,这期间她仍然没有强烈的斗争意识,自始至终只是招架,并未反击。
这很不对,不同于自己从小认定的理想,唐昭对实现理想的消极悲观是看见了自己末路的下意识逃避,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却是人际交往的重要原则,不容践踏。
想得岔了。
唐昭之所以不觉得自己残忍,是因为或许有些牵强附会,但她真心觉得这是每个孩子得以健全成长的必经之路。
街头巷尾那些能将大部分动物当作食物的人就不说了,乡野孩子一年到头不知会杀多少虫鱼鸟兽,而和她身份相仿的男孩儿,日常中也不乏关于暴力、关于掌控的实践。
而她本该被家族灌输的教育:譬如足不出户、譬如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些才大错特错。
这种错误教育出来的人,当然有出淤泥不染者,但更多人就成了只会吃草的绵羊——活着时是羊乳和羊毛的供给工具;毫不反抗地死了,不消片刻就成了饭桌上的食物。
而食用者呢,穿着羊毛衣,就着热羊乳,手上的羊排骨丢出去,恐吓的还是念叨着小羊那么可爱的新绵羊。
哦,唐昭杀的是鸡,一只威武雄壮的大公鸡。如果她没偷错,还是某位族人在赌桌上大杀四方的悍将。
她杀鸡用的是映月剑,真正的宝剑。
如果宝剑有灵,怕是会因此郁闷好一段时间。但不要郁闷,反而要感谢小主人愿意让你见血。
剑就是剑,杀生就是杀生。
“我所谓的复杂。”寻道人终于说回正题,“并不是指你们相比其他人有多么特殊,而是一种可以选择的可能性。师傅的选择在中原和古南越女子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你,相比许多生存都成问题的人,选择就太多了。”
“你总不能那么早就断定我会走上这条路吧?”
话音刚落,唐昭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所以也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寻叔,记得你说在我身边保护了十年。但准确地说,应该在我九岁那年就离开了吧。至于原因,一来那年太祖驾崩,娘子军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二来,……”
唐昭顿了顿,有些后悔说到这里。
但寻道人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二来,次年年初,守护你的暗卫之一就出事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唐昭急忙辩解道。
但看着寻道人轻松的表情,她明白是自己太执着往事了。尽管,她也不是一味地愧疚自己的任性,相反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知道暗卫的存在,或许就会用别的方式做事,从而避免悲剧的发生。
她不后悔自己的行动。但她难道要怪父母没有告诉她暗卫的存在吗?
不。二老提过,只是她当场拒绝了,并天真地以为就没有。
那之后的几年,唐昭花在街上的时间明显减少。但原因却不是害怕给身边人添麻烦,又或者造成新的牺牲。
她开始计算一笔不知道如何衡量的账,如果用上自己作为唐家女的一切力量,甚至说自己的未来,有没有可能改变西华乃至颍川、豫州、天下所有她想改变的人和事,答案是她失去了未来。
红元说得对,如果发大慈悲,就算是浮屠也立不得教,传不得经,更度化不了世人。
少年心比天高,没有命比纸薄已经是万幸,想要有所行动更是千难万难,抬脚出门都注定铩羽而归。
“还有呢?”寻道人打断唐昭的思绪道。
将情绪稍作调整,唐昭继续道:“四十年前到过铜谷的张家,叔十八年前在当阳的朋友,还有四十年前在邵陵发迹、一度向北扩张接手了族里在西华湖的产业、但没几年就覆灭了的名门望族,谁能想到,三者竟是同一个宗族呢!”
寻道人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说:“就知道瞒不过你。”
唐昭苦笑,“寻叔,要说这话,你是不是该尝试着隐瞒一下?比如邵陵张氏的覆灭是在二十九年前,你十八年前的朋友,怎么可能是张家人?”
“这怎么不可能?”寻道人毫不避讳地用唐家举例。
真正称得上大族的姓氏,想要彻底覆灭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不仅如此,张氏能在这百多年的乱世中崛起,本身就具备非凡的实力。就和唐家一眼就相中了前燕的高晟,张氏也是一眼就看出了容太祖的不凡。
落户邵陵,努力北拓,完全就是冯承印的北伐先锋。
只是可惜,张氏和唐昭的家族一样,到头来都成了前燕的陪葬品。后者理所当然,唐家代表的是高晟治下的大一统前燕,内乱必然让唐家衰败。但前者,真就只能说时也命也。
若非张氏的突然覆灭,冯承印能早一步发动北伐也说不定。
收起怀古伤今,唐昭猜到了寻道人的朋友姓张,但就是前任当阳令张夔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和这个真相相比,什么寻道人当自己的暗卫,对应的阿父对娘子军有所接济。还有寻道人拿出来的甲胄设计图、兵书实录……简直都不值一提了。
“寻叔,应该是同名吧?”唐昭确认道。
寻道人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这下又开心了。不管怎么说,作为长辈,果然还是要握着小辈不知道的内情才行。
“当然是同名。”寻道人答,“并且还同人。”
唐昭下意识看了看左右,真希望夏侯婵突然出现,两个地道的江湖人就张夔这个人好好争论一番。
很不巧,夏侯女士赶去枝江了,并且是所有江湖朋友一起。
“毋庸置疑。”寻道人主动坦白,“张兄这些年和一些不干净的人搅和在一起。但我相信,即使身陷最黑暗的长夜,他心中的明灯也不会熄灭。更不用说,他会在当阳再次犯错,再次伤害这里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