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寒是连夜赶到医馆的。
他当然有随行的亲信。可人生地不熟,他们不见得能快速找到铜谷。思前想去,还是找前辈求助。
风雪已经甚是喧嚣了。
医不自医诚然有理,但医者若做不到治疗自己的“未病”,只能说功夫不到家。不过,再深知养生的道理,世事面前,想要心宽体胖又谈何容易。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旁人听来只觉得立志高远,但真奔着这个志向去,便知道良相也好、良医也罢,想要做到岂止是任重道远呢?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
看一眼地窖,宋槐又想起他记忆里的张家。
那时候,张家不在邵陵,也不是名门郡望。但张家并不小,在十里八村应该算没什么名气的豪强。
因为这个,只要族人有天赋和意愿,张家当然能培养的起。但他们历来没有什么出彩的人,即使是后来重新发迹的张家,也没有谁的名字叫世人铭记。
张家的兴盛,是一群默默无闻者的共同努力。
宋槐,就是被这样一个家族救济过的家伙。并且恩将仇报,偷了他们的书走上了行医之路。
乱世良医。别人是在乱世治病救人成为良医。而他,是无数次试错过后,用一个个病患的痛苦成就了自己的医术。
“咚咚。”
敲门声几乎淹没在风雪里。但宋槐这会儿越是困顿越是精神,并且格外的耳聪目明。
“你怎么又来了?”他让开门,同时看一眼外面顷刻间就不见了的足迹,顿时怒道,“臭小子,你是多好的身体禁得起这么造?”
窦寒抬起被吹冻得红里透青的脸,“前辈,恳求您找信得过的人帮我送一封信。我给唐女郎惹去麻烦了。”
“管他麻烦不麻烦。”宋槐二话不说将人推到火炉前,三两下又给脱了外衣和鞋袜,“先给我烤热了再说。”
“前辈,当真是要紧事。”窦寒将信从怀里取出,手、牙齿、身体都在颤抖着,“趁着现在风雪紧,才能不被发现。”
宋槐没有接。
转身取了一剂御寒汤加水煨着,才看着信问:“怎么回事?傍晚还好好地,这会儿怎么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窦寒缓了缓,自责说:“都怪我考虑不周。日前家里来的小厮因为不熟悉跟丢了人,今日她们离开,我就让手下的卫长去了。”
宋槐反应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开口:“这年轻人想做事了就是不一样哈!问地址对方没给,就自己跟踪呗?你还是老夫认识的窦子松吗?”
窦寒理屈,但还是为自己开脱道:“前辈,我是为了人贩的事。这几日县衙的卷宗实在没有可观之处,我就想通过唐女郎入手。但我没想到,她们正好就住在铜村,而朱老季他们对那个地方竟这么在意。只是因为谷口有守卫,他就认定有问题,铁了心想出兵。”
听见是朱老季,宋槐松了一口气。
安坐道:“怎么,他想出兵就出兵,谁才是当阳县尉啊?”
窦寒有些羞愧,“前辈,我虽是县尉,可上面还有县令啊!眼下他有心和我独占功劳,若是闹到县令面前,说到底我是外来人,只怕就更被动了。”
“在其位谋其政,保境安民。”宋槐笑道,“连个朱老季都搞不定。你也好意思说这些?这才区区一个县令和卫长,你可知你想趟的浑水,对手得是多少个县令卫长及他们上面的人?”
窦寒深切体会到了自己的实力不足。
但又忍不住在心中安慰自己:这才哪到哪儿?自己这就是吃了没有人手的亏。再加上对地方的情况不熟悉……
好吧,不熟悉加上没有人手,怎么就敢随便让朱老季去跟踪勉强算是自己一方的人?
远在风雪中失眠的唐昭:我也想知道啊!
却说铜谷的谷口。
风雪中偶尔夹杂的已经不是雪压翻树叶的沙沙声了,而是树枝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冷了就去烤火。”不知道是谁说。
“你去呗,我一个人也守的过来。”无疑是另一人答。
“你家郎主说了,冒这么大雪来的,多半不是敌人。”这当然是杨柳的话。
“你家将军也说了,虽然这有地利,但我们遇上大队伍,只能是走为上计。而想走,那就不能指望让敌人走到家门口。外面姐妹没有示警,就说明相安无事,你可以放心休息。”这是谷雨的回答。
二人斗嘴间,只听轰的一声,无人温暖的木屋,塌了。
响动带着周遭树木上的积雪纷纷往下跳,为避免被正中靶心,二女闪躲间一个不注意,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起滑下山谷了。
“都怪你。”都起身拍雪,同时也都开口责怪对方。
守在下面的姐妹们原本吓了一跳,见状却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看戏。
等她们消停了,风雪也一并消停了不少。
这时众人朝外面看去,逆着余风,一个雪人正蹒跚而来。
想到刚才的争吵,杨柳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这人,莫非就是你家郎主说的,不是敌人的家伙?”
“我怎么知道?”
谷雨心直口快说了真话,再想找补已经没用了。并且自己确实不知道真有人来,而且真就指名道姓要找郎主。
不过,对自己人可以坦诚,对外人还是要装一下的,所以谷雨对来人说的话是,“你终于来了,我家郎主等候你多时了?”
张夔眼神愣了愣,并未掩饰自己的吃惊,问:“她知道我要来?”
“不然呢?郎主还说了,咱们是友非敌,所以我才在这儿等你。”谷雨理直气壮道。
一旁的杨柳和其他人纷纷表示自愧不如。
只有张夔是真愣。到底是这唐昭天资瘆人呢?还是那唐桭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然而都不是。
唐昭见到了张夔,丝毫没有配合谷雨演出的意思。尤其听见对方坦白身份,更是将人看作长辈了。
故人重逢,张夔先是有些傻眼地看着寻道人,接着骂道:“老子信了你的邪,居然被你骗了两次。”
“本道长怎么就骗你了?”寻道人可没有奇怪的癖好,第一时间反驳说:“明明每次都是你自作主张说我死了,本道长活生生的人,才是被你诅咒了两次。”
“你……”张夔几乎无言,“既然活着,怎么不联系我?”
寻道人嫌弃道:“我是活着,某些人却是死了,而且是官方认证的。”
张夔愤而起身,一字一句道:“我是年初死的,你第二次是六年前死的,第一次是十六年前死的。怎么?六年时间、十年时间都没空,就今年年初有时间是吧?”
“咳。”寻道人尴尬地左右看看,“那个,其实,年初也没空,最近才到当阳来。”
“我只在当阳吗?”张夔恨恨。
寻道人全然不觉,“其他地方比当阳还远,我就更顾不上了。”
“也就是说你知道我的行踪是吧?”张夔咬牙切齿。
“偶尔。”寻道人再次咳嗽一声,余光示意唐昭赶紧问正事。
唐昭同样以咳嗽声入场,“张前辈,据说您有受人之托?”
张夔看向她的视线多少带了迁怒,不过长辈的胸怀还是要有的。
稍微平缓了心情,他将窦寒的信递出,同时看着一旁的红元皱眉道:“女郎应当不是夏侯婵吧?”
红元主动介绍了自己,而后好奇,“据我所知,夏侯女侠知道您,但您应该不知道她才对。”
张夔冷笑着扫了寻道人一眼,回答红元说:“这是那丫头自以为吧。我在任不过一年多,家里和县衙被他们光顾了不下五次,这热情,我岂能没有察觉?”
唐昭神色不变地看完信,接着将信递给红元。
后者朝张夔表示歉意,神色开始有些沉重。
唐昭直接开口:“前辈冒雪前来,想必不是单纯送信吧?不知有何指教?”
张夔并不推脱,但却提了要求,既要知道唐昭个人的行动目的,又要了解众人的实力。
寻道人不乐意了,“张子谨,亏你还是长辈,在要别人坦诚之前,自己不应该先坦诚相对吗?”
“你……”张夔这会儿似乎不屑与之争吵,只冷言冷语说:“寻死人,你以为找一位世家女帮忙,娘子军就可以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好笑,这话你该问新任的娘子军将军,问我作甚?”寻道人指了指红元。
红元当仁不让地说:“我与明微是志同道合。不在乎结果,只求无悔。”
张夔听见无悔二字很不是滋味,讽刺道:“年纪轻轻,说什么无悔?你比夏侯红如何?我告诉你,她临死时无比后悔。”
众人变色。
寻道人郑重起身:“张子谨,死过一次,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是我失态了。”张夔向众人道歉,“但这就是事实。”
“张子谨。”寻道人一个闪身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不要用你自作聪明的想法玷污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她们。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是夏侯红后悔认为天下会统一,后悔没有遵循众姐妹的意愿造反。她是被毒杀的,就因为她一时心软中了毒,所以那些人用她威胁军队就范,同时又用军队的就范威胁她赴死。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真相又如何?”张夔眼神瞪大的同时也抓住了寻道人的衣领,“她死了,中毒也好,后悔也罢,她不会再受苦了。可当初的娘子军,如今的数以万计的被交易的女人,她们还活在苦难里。”
“前辈,”唐昭代表众人问道,“她们的苦难难道是娘子军造成的吗?人口买卖难道也是娘子军造成的吗?法律就在那里,罪犯就在那里,难道执法量刑的是娘子军吗?不,是前辈这样的人吧?”
张夔无力地松开了寻道人,整个人有些消沉。
“我无法伸张正义,大不了孤家寡人的死了。但你们只要出现,一些人又会肆无忌惮。得到太祖保护的夏侯红有十年时间积蓄力量,可结果呢?你们既知道执法量刑的人是我这种人,难道不知道制定法律的也是我这种人吗?前面一开始就没有路,只有悬崖,只有万丈深渊。”
“我们就喜欢悬崖深渊。”肖一虎带着点刀队推门而入说,“抱歉,以前总觉得自己是贼寇,所以不太好意思参加这种高雅的会议。但我们现在是点刀队了,是堂堂正正的军人……哎呀,说岔了。这位大哥,其实悬崖深渊真没那么糟。我滑绳而下那叫天降奇兵;派几个人看守那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身杀敌那叫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唐昭笑道,“张前辈,夏侯婵那些人马你是知道的,剩下能拿动刀兵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些姐妹带着之前救出的人在九子山。对了,说到那些人,前辈似乎还不知铜村的情况……”
“这样吗?”本就消沉的张夔直接变得颓废了,若是手边有酒,肯定又会一股脑淋在脸上进行浪费。
“你们放心吧。”再度开口的张夔视线落在窦寒的信上,“那朱老季是可信之人,来时我已经知会过他,你们当作无事发生即可,他会处理好一切。”
看过信的人顿觉虚惊一场,谷雨有些气愤道:“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
不予理会,张夔执意想去墓地。
寻道人让众人休息,自己领着他去了。
路上,风雪又喧嚣起来。
张夔突然问道:“阿寻,十六年了,我们真的不能再并肩作战了吗?我需要你。”
寻道人笑笑,“是啊,一眨眼十六年过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必问呢?”
“我必须要问。在夏侯红之前,我们曾一起发誓要结束这乱世。你为她死了两次,我可以理解。无论她死前是否后悔,在世时她始终朝着同样的目标努力。可是现在,你把唐桭的女儿卷进来,还有那什么点刀队,你们究竟想实现什么呢?”
“不知道。”
寻道人停下,示意旧友墓地到了。
“但就我个人而言,只是想看见一个和夏侯红不一样的结果。并且看着这些她们亲自撰写的墓碑,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成功。”
“也许吧。”张夔见话已至此,继续劝说已经没有意义。
用手掌扫去墓碑上的雪,他将这一百多处男男女女的归宿尽收眼底,神情又变得和寻道人重逢时的轻松肆意一样了。
“十六年了。”他笑着感慨说,“好像我所有的努力都和当初一样,总是出乎意料的成功,又总是血淋淋的失败。阿寻,替我向她们道个歉吧。真正坠入悬崖和深渊的,其实是我。这里本该是我最后要背负的东西。你所认识的张夔,的确在年初就已经死了。余下的躯壳,若有朝一日也能葬在这里,便是对我人生最好的肯定。”
唐昭已经写好了回信,但并没有等到送信人的归来。
寻道人看了一眼内容,安慰道:“放心吧,这些东西他会讲清楚。对了,他让我给你们说一声抱歉。”
说着寻道人长叹一声,“其实我答应了夏侯红会保密。”
原来,当初夏侯将军之所以会中毒,大概率就是因为张夔作中间人的一次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