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弄不明白他们这是怎么了,世界上哪像他们这样幽会的。
到了第二天,我再见到他们,他们还和以前没啥两样,有说有笑保持距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郭凤珠很神秘地问我:“邢老师还没回来?”
我说:“没回来!”
她就有些惊异:“昨天夜里也没回来?那他在哪住夜呀?”
“你好奇怪,走到哪住哪呗!”
“不是去了沙坡村吗?拢共也就七八里地,邢老师也够想开的啊!”
“沙坡?他到沙坡干啥?你听谁说了?”
“刘兆白,他说的,那天他说的,不是吗?”郭凤珠说。
刘兆白也惊奇了:“你是说邢立维不是去了沙坡村?”
“我啥时说他去了沙坡村?”
“你说,他去了水库那边,哎,你看这,我还以为他去沙坡村了,那个韩小梅,看上他了,他一个书呆子,也不能傻到看不出来!” 刘兆白说。
我忽然明白了,她以为邢老师去了水库后头的沙坡村。就因为沙坡村有个韩小梅,韩小梅讹走邢立维一块旧手绢,想象还算丰富。
我不禁哈哈大笑:“邢老师有旧相好,去沙坡村干啥呀,人家是去看旧相好了。”
“旧相好?邢老师有旧相好?怪不得这两天神神秘秘,够浪漫啊。告诉我们,他的相好是哪个?”郭凤珠有了兴趣。
“装傻呀,你不也知道吗?”
“我知道?”
“你表姐呀,你告诉我的!”
“瞎说什么呢,”郭凤珠突然有点急,“你说,他到底去哪了?”
“后岩头!你说的!”
“后岩头村?”郭凤珠焦急道,“他去后岩头村干嘛?”
“你忘了?你告诉我的,你表姐,那张照片,你忘了?”
郭凤珠的嘴张大了,眼睛里转着豆大的泪珠,缓缓地从腮边落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她用双手捂着脸,叫道,“小秦,你干什么呀,你这不是害了邢老师吗!”
“我怎么会害了他呢?他自己要去的。”
“你知道吗,我表姐,她死了!”郭凤珠喊道。
“死了?”我怔住了。
“一年多了!”郭凤珠几乎是带着哭声道,“难产,孩子大人都没有保住。”
“可是,你又没告诉我。”
“我知道他会这样吗,我告诉你?”
四
姚羽珍引着韩小梅从门外走了进来。这时,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我们正准备去食堂吃饭。
“小梅!”郭风珠高兴地叫着,上前迎接并拥抱起来。
“我来看看表妹。”韩小梅脸红扑扑说。
“啊,看表妹,不是来看我?”
“都看都看!你们都在啊!”她松开郭凤珠,向着我和刘兆白走过来。
我说:“韩小梅,你怎么来了?”
她说:“看你说的,我不能来吗?不欢迎?”
我说:“欢迎欢迎,哦,姚羽珍是你表妹,你那天说过了。”
“我表妹倔性子,不好管教吧?”
“没有觉得!”
姚羽珍高兴地看着我。
“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脱口而出,姚羽珍脸一下就红了,刘兆白怪怪地看着我们。
“刘老师怎么不说话?”韩小梅说。
“你们都抢着说了,我说什么,”刘兆白说,“你真的是看表妹来了?”
“这还有假吗?”她拉着姚羽珍的手说。
“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看邢老师吧?”
“对,看他,也看你们!”韩小梅不由得脸也红起来,“咦,怎么不见他?”
“你来的不巧,邢老师,出门了!”我遗憾说道。刘兆白那天说,韩小梅看上邢立维了,她到学校来是来找邢立维的,看表妹只是借口。所以,我实话实说。
“出门了?去哪了?”
“后岩头村,有点个人事。”我撒谎道。
“后岩头村?远了吧,不是咱们县吧?”韩小梅问我。
“有百十来里路吧。从你们村往北过了山林,从小路上走过去,就到了他们县了。”
“没听说我们村往北还有村子呀?都是大林子,没有路呀?”
郭凤珠也说:“是呀,沙坡头后边是老林子,当地人也很少走的。”
“那天是我亲自送他去的,怎么会没有路呢?”
“不对劲!”韩小梅说,“从后山进去,我们本地人也常常迷路,弄不好,就进了老林子了,十天八天出不来。他一个念书人,还敢走后山吗?”
我说:“这个情况,我们可是不知道。”
她问:“你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
我就把那天送邢立维时哪里有一棵树,哪里拐一个弯,哪里有一块奇特石头的情形详细告诉她。
她迟疑了一会,说道:“是黄家峁,那里过去十几里,就是坝南口,有一条公路,有公共汽车通往他们县城。”
我说:“他可能就是去坐那趟公共汽车了!”
“可是,回来呢,”韩小梅不无忧虑说道,“回来要是找不到路可就惨了。”
我说:“他毕竟是大人了。”
韩小梅摇头:“你不知道,山上都是羊道,一样的路多着呢。”
郭凤珠证实说:“是啊,这后山的路真的不好找,邢老师也许不会走错吧!”说得韩小梅焦急起来。
“怎么不会,我看他就是个书呆子。”韩小梅说。
刘兆白安慰道:“邢立维聪明着呢,会找到的。小梅,开饭了,跟我吃饭去!”
“能让我看看你们住的地方吗?”
“好啊,欢迎参观。” 我指着东西两个套间说,“这就是我和邢立维的窝!”
韩小梅两个房间都看过,她说:“像狗窝,这么乱。来,收拾收拾!”不容分说,又是洒水扫地又是抹桌子整理课本,姚羽珍在旁帮忙,连炕上的被褥都重新叠过一遍,才算停手。
刘兆白说:“她就是来看邢立维的。”
我说:“我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那个姚羽珍,你看出来了吗?”
我吃了一惊:“能看出啥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猪脑子呀!”
“上次,你是说姚羽珍?”
“是呀,你当我是说谁呀?傻子都能看出来,你看不出来?”
邢立维不在,宣传队排练无精打采。韩小梅和郭凤珠的话也令我心焦不安,带队劳动也丝毫提不起精神。
天气越来越热了,跟着我去肠子沟劳动的大军正在急剧减员,大多学生的嘴角起了泡,学生食堂每天中午都有免费的绿豆米汤,但效果并不怎么样好,有四个学生患了夜盲症,一到晚上便什么也看不见,见人就痛哭流涕,说自己眼睛要瞎了,直到我们安慰他们说问题不是很大,学校每人给买了五盒羊肝丸才勉强止住。两个学生因中暑晕倒,被家长引回家里了,闹得气氛很紧张。每天从学校出发的时候,整个队伍就像被判了刑的囚犯要上刑场似的,一个个低着头,步履蹒跚。到了肠子沟,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听我命令。干起活来,消极怠工,拖拖拉拉,就像给日本人修炮楼做苦力。
韩小梅走后第二天我又带领我的人马去了肠子沟,仍旧是拔草的,推土的,打砖坯的分成好几个劳动组。快中午的时候,我正在推土组指挥,不让他们把土倒在场地上,忽然有个女生跑来叫我:“老师,快去看吧,姚羽珍晕倒了!”
我赶紧跑到拔?组,果然是姚羽珍。姚羽珍是拔草组组长,她对我可以说是无限崇拜,我下达的任何一个指令,她都会无条件地去执行。我让她负责拔草组,其实是照顾她,她却一点也不会偷懒,这不,出事了。
我跑过去,她躺在地上,旁边几个女生扶着她。她微微的喘气,脸色不好看。我把她扶起来,摸一下她的额头,有点发烧。她眼睛睁开了,看见是我扶她,一下子伸出双手就抱住我的脖子,哇地哭出声来。
我有点发愣了,我能感觉到,她抱着我痛哭,不仅仅是因为疼痛,而是激动的原因。我想起刘兆白的话,身子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姚羽珍就是对我有别样的感情,但我不能露出痕迹,我安慰她,要她别哭,我说:“让你去宣传队你不去,偏要跟我到这里来活受罪。”谁知越安慰她越哭得厉害,并且越抱越紧了,我费很大的劲才将她的手从我脖子上掰开。我也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她为什么非要跟我来肠子沟劳动的原因了。
我让几个女生们用毛巾去河沟里沾冷水敷她的头,然后搀扶她到荫凉下休息。
学生们都认为他们会得到很好的评语,然后记载在他们的档案里。每个学生都会以为,这些评语,会对他们以后的出路和前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是,那些评语真的管用吗?我自己是不大相信的,可是我的学生们大都相信。
我命令队伍全体休息,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这时候的我也是唇焦口燥,头昏脑涨了。我的脖子上还有姚羽珍抱过的余温,女孩子的特有的体香味也让我心潮荡漾。望着在荫凉下休息的姚羽珍和她身边的女孩子们,让她们在这个地方干这样的活,我突然想起一句平时不用的成语:暴殄天物。
我找个地方静一静,就坐在王拐子新开的土窑洞前,看着眼前肠子沟“五七农中”这一片遥遥无期的美好远景仍旧是一派荒凉,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王拐子这时悄然走到我跟前来,他把他那把大鐝头放在屁股底下,又掏出那杆大烟袋,装了烟末,又掏出打火机,慢慢的将烟锅点燃,很快那股呛人的辣味就又漂进我的鼻孔里来。
他“吧嗒吧嗒”猛抽几口,然后慢吞吞对我说道:“孩子,想什么呢?”
他的话很温和,不由让我有几分感动。其实,我以前在很大程度上,对这位贫管会主任的感情不大“深厚”,但从那次砖场过水之后,这份感情便有些回暖了。不过我心里仍旧把他看成是官方的代言人,是官方派来管理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的。
我说:“能想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
他将烟袋在鐝头上磕了磕,长叹一声道:“唉,你说这学生娃不念书,算啥?”
我激灵一下扭过头,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继续道:“呵,就凭你们这几个娃,能修盖起一座学校?我看是不行,三年五年不行,十年二十年也不行。”
我说:“为什么?”
“呵呵,这可是一座学校,又不是孩子们过家家玩。”
“那你每天还很起劲地开掘这些土窑洞,那你是为什么呀?”我反问他。
他笑着说:“咳,总得有个事干呀,再说,这些窑洞总还是可以住人的呀!”
“那你说我们这么干是没意义了?”
他说:“也不是,你看,以后这里住上几户人家,种上前面这几十亩地,还是挺不错的嘛!”
听了他的这些怪想法,我不由得吃惊。
“你说,我们学校成不了?”
他嘿嘿一声笑道:“孩子,你看,这里本来就是一片荒沟嘛。哪里是做学校的料子,这猴年马月能成了学校,不是做样子哄人是做甚,让孩子们到这里来念书,岂不害人?”
说出这话真是石破天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了,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好半天我才说:“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是说,你们还是坐在桌子上念书合适,”他笑着说,“你看看,这大热天的,孩子们出个事也不好。”
“是呀,”我忙说,“你看,已经出事了,有个女生又晕倒了,还有好几个孩子眼睛也看不见。”
“哎,遭罪,我看,以后别来了。”
“你是说,我们不要来肠子沟劳动了?”
“是呀,你看看,这沟里都是石头,荒滩,凭你们几个孩子,能变个啥样?你们就是不来,又能咋样?”
“还有这苗子?”
“苗子不也就那样了,你们来不来,不会有多少起色。”
我说:“我们真的不用来了?你能主事吗?”
“你看你,我不是贫管会主任吗,我怎么就主不了事了!”
“那么说,我们真的不要再到肠子沟劳动了?”
他又说:“你这孩子,我又没说你以后不用来,只是说这段不要来了。等秋天再说吧,庄稼熟了,你们还得来收几天。这一段,你们就别来了,这里,我一个守着就行。”
我简直想跪下来给他磕个响头,没想到王拐子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喜出望外,这事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他站起来,又要准备去开凿他的窑洞去了,他回头对我说:“今天你们早回吧,明天再来,把这里的场地和乱东西收拾一下,以后就不要来了,孩子们应该在教室里好好念书,不念书还算是什么学校!”
啊,王拐子,一个土生土长的老农民,竟然会有这样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回到学校,我立即把这个决定告诉刘兆白和郭凤珠。他们都高兴的要跳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日子,是我们五七农中最为惬意也最值得回忆的日子,我们每天上课做操,课余排演文艺节目,我们多么像一个正规的学校啊。
二十年后,我重返旧地,来到肠子沟,我站在那片曾经流洒我汗水的土地上,那里仍旧是一派荒凉,王拐子开凿的那十几眼土窑洞已经成了十几个黑窟窿,被掩没在荒草里,王拐子说过的话犹在耳际,那个时候,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其远见卓识绝不亚于当时的那些伟大的政治家们。
五
回到学校,第一步就是去女生宿舍看姚羽珍。她已经好多了,她抓起我的手,让我摸她的脑袋,有点热,但不是烧,我安慰她几句,她有点恋恋不舍看着我。
我回到我们宿舍兼办公室,刘兆白和郭凤珠都在,还有王增田也在,都挤在邢立维宿舍里。原来是邢立维回来了,我挤进去,邢立维身边还有一位女孩-----韩小梅。
我们象庆祝一场大胜利好好把他拥抱了一番。我们能感到他身体虚弱的厉害,韩小梅给他弄好床被,把他放在被褥上,看着他喝了一大杯开水,才满意地跳下地来。我们三个老师眼看着她忙前忙后,都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兆白在我耳边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他死不了。”我一颗不安的心放在肚子里。
晚上,邢立维给我们说他的惊险旅途。“我走到原始森林那边,走不动了,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就是喝沟里的水,我还有点发烧,绕着林子,就是找不见路,我真的走不动了。忽然看见山坡上像有一个人,我招了招手就昏过去了。”
“谁?韩小梅吧?”郭凤珠问。
“是,是她把我背回来,要不是她,我也许就死在那片林子里了。” 邢立维说。
我心有余悸说:“没有那么夸张吧!”
他说:“不信你去试试,去的时候明明只有一条路,回来时却认不出了,到处都是一样样的小径,走着走着,又转回原地了。眼前有一片林子,知道过了林子就是咱们地界,又不敢进去。”
郭凤珠道:“不敢进去,选对了,要是进去迷了路,怕是就真的危险了。我们这里人都知道。”她又笑问:“韩小梅把你背回来,背到哪了?”
“她家呀!当然是她家了!”
“你在她家住了?”
“是呀,住了一晚!”
“邢老师,”郭凤珠大声叫道,“你把韩小梅怎么了?”
邢立维顿时脸红了,却是有点得意的样子说:“看你说得!”他又神奇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冥冥中注定,韩小梅为什么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到山坡上去呢?”
郭凤珠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她天天在山坡上瞭你。”
我说:“这是韩小梅是有预谋的行动!”
邢立维还是不解:“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去了山那边?”
刘兆白故作神秘:“这是爱情的力量啊。”又感叹道,“相信吧,爱情会创造奇迹。”
郭凤珠脸红红的,怪怪地看着刘兆白。
晚上,邢立维和我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去沙坡村一趟?”
“韩小梅家?”
“是呀,还有谁家?”
“这就对了,应该认真和人家确定一下关系。”
“买点什么礼物?”
“她爸喝酒抽烟吧,再买点饼干糖果什么的!”
“就是,就是!星期天吧。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他说。
“行,我和你去。”
“总得先让人家知道吧?”
“好办,让姚羽珍先去传个话。”
“好,就这么定了。”
我仍然有着一段好奇心,问他:“郭凤珠说,在沙坡村住了一晚,你把人家姑娘怎么样了?你还没有回答呢。”
“看你说的!”他又是这句话,脸上仍是羞怯。
“不会真的是……”
“哪会呢,”邢立维兴奋说道,“她亲我了,就在这儿,”他摸着他的脸颊说,“半夜里,我感觉有个湿湿的嘴唇,就亲在我这儿。”
我想,爱情真是伟大,韩小梅是个多情奔放的姑娘,她真的如郭凤珠所说,天天在村头的山坡上等着邢立维的到来,而且她真的等到了。她坚信邢立维一定会出现在那片山坡下。
啊,爱情啊,真是一件让人捉摸不透的事。就因为她在河边浅水里洗澡被他一览无余了,于是她便从此爱上了他,就这么简单。
于是,我也想到了她的表妹姚羽珍,我不知姚羽珍是什么时候对我“有点意思”的,我可是没有感觉出来。是我的爱的神经太迟钝了吗?不是的,说到底还是因为在我的心底放着的还是高蕙兰。
这天很晚了,邢立维来到我屋子里。
我问他:“找到后岩头村了没有?”
“找到了。”
“什么情况?”
“死了!坟头有一棵柳树,有一人高了!”他泪珠掉下来,也不去抹。
我不知道该和他什么了。他坐在我的床头好一阵,然后站起来说:“其实,我也是去了却一桩心愿,这就算彻底了结了。”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安慰他,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向前看吧。我说:“韩小梅是个好姑娘,她看上你了,你应该知足了。”他这才又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