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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尘封的岁月(12)

    六

    下午上完两节课,有一段很长的自由活动时间。我走出办公室,走到校门口,迎面来了一个老农民,不是圪洞底村的。

    “同志,这里是学校吧?”

    “是,五七农中。”我怕他找不对学校,“前面是小学校。”

    “你是老师?”

    “是,您有什么事吗?”

    “你们领导在吗?我要找你们领导?”

    我说:“领导还在肠子沟干活呢,有什么话和我说也行!我可以传给他。”

    他说:“我是来找我闺女的,我闺女就在你们学校当老师。”

    “啊,你是郭凤珠的父亲?”我说。

    “我想请你帮我说说话。”

    “好吧,我带你去。”

    于是,我就带他到郭凤珠住的宿舍去。

    郭凤珠的父亲刚过五十岁,却像一个七十多的老头,一脸皱纹,腰也驼了,走路蹒跚的样子。

    郭凤珠在宿舍里洗衣服,我带着她的父亲到了她的宿舍,她停下洗衣服,站起来,将我迎回屋里,她父亲也跟着进来。

    奇怪的是,父亲走到女儿门前时,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要不是我在身边保驾,他也许还不敢进门,现在进了门,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是不认识似的。

    这位老人(严格地说他并不老)一进门就坐在炕沿边上,我给他倒了一杯白水放在他面前,他只顾低头抽烟,“吧嗒,吧嗒”,一会儿,屋子里就充满了那种呛人的旱烟味了。

    后来,他停止了抽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直起腰来,不知是命令还是央求说:“凤,跟我回吧!”

    郭凤珠说:“不回!”

    她父亲说:“你不回不办事啊,总归是你的事啊。”

    郭凤珠说:“别这样说,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父亲说:“哎呀,你这孩子,咋不是你的事,你不是来教书了吗?你弟不是也当兵了吗?”

    “我怎么就不能教书了?弟弟怎么就不能当兵了?教书的当兵的就全得嫁给他们家吗?”

    父亲说:“孩子呀,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让人听见了不好。你也就别犟了,理是这个理,可是谁跟你讲理呀,你弟要当班长了,进步的调查函也回来了,你看……”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们谁想结结去,我是不回。”

    她父亲不恼也不急,只是说:“人家要来下帖子了,要商议成亲的日子,你不回去,咋办?你自己的事,要说说你的意见,你也得回呀。”

    郭凤珠说:“我们正忙着,以后再说吧!”

    “以后到什么时候?”

    “两年,我说过,等我两年以后!”

    “你想想人家会等你两年吗?那不是一句虚话吗,再说迟早还不是一样吗,跟我回去吧!”

    “不回,就是两年!”

    她父亲又不言语了,好一阵。我也不知该怎么相劝,也不好意思离开。

    过了一会,那父亲踱到女儿面前,低而严地问一声道:“你真的不回?”

    “不回!”回答的很坚决。

    “啪!”一个耳光打在女儿脸上。

    打完了,父亲将把双手背在背后,弯着腰,慢慢地向门口踱去,他刚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回过头来,又说道:“不想你自己,也得想想你弟弟。”

    他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那双混浊的眼上,含着闪闪的泪花。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就像看了一场与已无关的街头争斗。我眼睁睁看着郭凤珠的父亲驼着腰,步履蹒跚地出了校门,消失在村外的路口上。

    晚上吃饭,郭凤珠没有过伙房来,就我和邢立维刘兆白三个人坐在桌子边低头吃闷饭。

    刘兆白吃了两口,抬起头来看了我俩一眼道,“知道吗,郭凤珠的父亲来过了。”

    我说:“你知道了?”

    “唔,”刘兆白唔了一声,“她父亲要她回去定亲结婚,她不回去!”

    “是我引他到郭凤珠宿舍里的,我就在跟前,她和父亲闹翻了!”我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对刘兆白说。

    “她父亲来催她!”刘兆白有点着急说,“没想到这么快!”

    “可是,这,凤珠,有对象,什么时候的事呀?这么多时,她也没告诉我们?”我说。

    刘兆白骂道:“妈的,什么对象,纯粹是霸道!”

    郭凤珠两眼红肿,哭了一个下午,晚饭也没来吃。

    晚上,她来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我们也不敢看她,假装低头忙自己的。她强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别这样,我没事……”但她话音还未落,就泣不成声了。

    睡前,我和邢立维说:“不愿意就算了,是她的自由,又不是旧社会。”

    “复杂了,你不懂!”邢立维摇头说,“你知道男方他爸是谁吗?”

    “不知道!”

    “是陈主任,咱们县革委主任,县委副书记。”

    “啊,那可是咱们地方的高干呀!”

    “是呀!”

    “可是,管他谁的儿子,就是中央委员,不愿意,他能怎么样?”

    “人家说好的,让她当老师,让她弟弟当兵,问题是,她当老师了,她弟弟当兵了!”邢立维无奈说道。

    我总是觉得这事有点不解,不愿意就算了,就这么简单,为何非要将一件简单的事弄这么复杂呢。不要说他是主任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在当今时代,也得说“愿意”二字呀!

    “这可是干部家庭啊,一般人还高攀不起呢!”我说。

    “是啊,声名在外了,”邢立维叹道,“是国家干部,还是英雄!说起来,你应该知道的。”

    “你是说,陈天林?”

    “是啊,就是他!”

    县通讯组红星报导过他的事迹,县煤矿发生漏水事故,积极救险,救出多个工人而自己因公负伤,是一时的模范人物。无论地位的家庭这真是让人高攀不起的,可是郭凤珠为什么不愿意呢!

    七

    由于郭凤珠的事,我们三个也都打不起精神。两节课的课间,我们四个人坐在办公室,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从大门外进来的个军人。他不紧不慢,像是在视察我们的学校。然后就慢慢地踱向我们的办公室。我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他走进来。邢立维赶紧搬一把椅子,招呼他坐下。

    这位军人,三十多四十来岁,粗看像五十岁,个子不高,脸上布满红疙瘩,有那一身军装穿在身上,衬出满满的精神来。

    他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但没有就座,而是在地上走,一边嘴里说着:“好,好!”

    我们都不知道这位是什么来头,不知该如何接待他。

    他边走边问:“你们这是中学?”

    “是,农中!”

    “前面是小学?”

    “是,前院是小学,后院是中学。”

    “哦,一个小村子里,有两个学校,还有一个中学,不简单!”他说。

    我们请他坐,他摆摆手,边说边走向墙边:“你们忙,你们忙,我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墙上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世界地图,另一张是中国地图。他走到中国地图前站住了,出于礼貌,我和邢立维也跟着他走到地图前。

    他在中国地图前看了一阵,用手按住地图上一大块,然后回过头来对邢立维说:“这些地方,我都去过。”

    我们听到他这样说,不免大为吃惊。

    “这里,喀什,克拉玛依,格尔木,还有这里,唐古拉山口,二郎山”

    他随口说出几个地名,我们既惊讶又钦佩,这不是把大半个中国跑遍了吗?

    我们都惊讶的说不出话,军人返回身来朝我们摆手:“你们忙吧,不打扰了!”说完又视察似的慢慢地走了。

    军人一走,邢立维拍拍脑袋:“李莹的男人,前院去了!”

    “不是,”刘兆白冒一句道,“未婚的。”

    “是,”邢立维说,“是李莹的未婚夫,营级干部,前妻死了,还有一个男孩,李莹说的。”

    我说:“这么老啊?”

    邢立维说“也就刚四十出头吧。”

    我说“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啊!”

    邢立维说:“你这样描述解放军同志可不对。”

    到了下午,我们就听说李莹回她家去了,那个军人也跟着去了

    隔了两天,李莹又回来了,没见那个军人。

    邢立维说:“奇怪,今天是星期六,李莹不应该急着回来呀?”

    郭凤珠小声道:“李莹,婚姻解除了,她的代课教师的资格恐怕也要解除了。”她又解释说:“部队来函告到县里去了。”

    我觉得很是不理解,当代教与婚姻有何联系?却又无奈。

    星期天我和邢立维说好要去沙坡村,星期六下午,就着手准备。

    村前四五里地方有个代销站,我们去代销站买礼物,两瓶高粱白酒,一条大前门牌香烟,一块印着红花绿叶的花手绢,还有两包饼干和半斤水果糖,水果糖就包在那块花手绢里,总共也就花了邢立维不到十块钱。那时,我们的工资是三十四块半,花得不算少。

    我看见那块花手绢好看,不禁心里一动,也拿出两块钱来,买了和他同样一块但图案不同的花手绢,剩下的全买成水果糖,也在手绢里包了。

    邢立维说:“是我去上门,你买礼物做什么,有我的就行了。”

    我说:“咱们就这样去上门,人家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不对了,人家也得有个准备吧,咱们突然去了,算做什么的?”

    “说的对,你不是让姚羽珍打前站吗?”

    “对呀,你用人家,就得犒劳人家吧?好了,这事你不用管了。”

    我用花手绢包了水果糖,直奔女生宿舍,我把姚羽珍叫出来:“帮我们做件事。”

    “什么事?说吧!”姚羽珍快乐地说。

    “去你舅家,告诉韩小梅,就说我和邢老师明天去她家拜访。”

    “行,下午,我这就回去!”她高兴得直蹦。

    “这个给你。”我把手绢和包着的水果糖递到她手里,“犒劳你的。”

    她接过去,并缓缓地打开:“啊,花手绢,还有糖。”她抬起头:“你给我的?”我点点头。她将那包糖紧紧的抱在怀里,然后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害羞似地低下头,然后跑掉了,我心里泛起一丝感动。

    第二天,我们到了沙坡村。刚到村边,韩小梅跟姚羽珍就站在一棵老榆树下等着我们。

    表姐妹两个引着我们走进一个小院子。还没进大门,韩小梅的爹和妈就都跑出来,一连串说着:“快回家快回家!”就像迎接贵宾一样,把我俩迎回屋里。

    这里的村子基本一样特色,大部分是土窑洞。韩小梅家也一样,中间三眼土窑洞。韩小梅的父母都是勤快精干的那种,他们把两个贵宾迎回家,硬是推到炕上坐,小梅母亲先烧了开水,一人一碗端到我们跟前,然后就忙着张罗做饭。小梅父亲见邢立维拿着礼物,嗔怪道:“你看这孩子,来就行了,拿这些干啥?”但是手里却是很满足的样子,将那几件礼物放回到地上唯一一件木柜顶子上去。两个女孩子则叽叽喳喳地说笑,像两个外人,在一边观看。

    她家的人根本就知道我们去的目的何在,用不着我们提醒,我们担心的冷场没有发生。韩小梅的父亲直爽健谈,他就像见到了两个老朋友,我就称他老韩。他说他当过兵,参加过渡江作战,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还负过伤。他说着解开上衣,前胸靠近膀子的地方果然有一片疤痕。他说,弹片如果再往下一点点,他就没救了,幸亏靠上了一点。他说他在后方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 ,是他的副营长把他背下战场的,当时他是营长。

    听着他的讲述,我们对他肃然起敬。

    他又说,从朝鲜回来,部队要调往大西北,这时,他不愿意去了,想回家种地。为此事他受到上级批评,八路军参谋长李达还专门接见了他,但他坚持说,胜利了,只想回家过安稳日子,不想去大西北了。后来,他受到降级处分,复员回太原一个机械厂当工人。

    “后来呢?”我们问他。

    他笑着说:“六二压,知道吗。我就回来了,六二年我跑回村里来了,就为了那二亩三分地。”

    我们很是为他惋惜了一回,但他说他从来没有后悔。

    中午,韩小梅弟弟放学回来了。他看见来了客人,很腼腆那种样子。他父亲指着邢立维问他:“认得不?”

    他说:“认得,邢老师,那天姐姐背他回来,还在咱们家住了一天。”

    “不叫老师了,以后叫姐夫了!”又对邢立维道:“过两天,叫你父母过来。”邢立维说:“父亲早五年前就过世了,母亲跟哥嫂过,这事由我自己做主。”

    老韩高兴道:“你们都是文化人,这事就这么定了。”

    中午饭是莜面栲栳,吃饭的时候,老韩把他的哥哥和弟弟都叫来一起吃饭,老韩打开我们拿来的那两瓶高粱白酒,我和邢立维不敢多喝,一人两小盅,剩下的老韩弟兄三个全部喝光。他喝得脸红红的,很高兴,也很为有了一个当老师的女婿而得意自豪。吃饭之间,来了一拨人马,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站在地上看我们。韩小梅的妈妈就把韩小梅递给她的水果糖拿出来分发给她们,脸上洋溢着灿灿的笑容。这一天韩小梅家热闹的像过年。

    下午,我们返回学校,姚羽珍和我们相跟着回学校,韩小梅说是要送表妹,也跟着我们一起来了学校,天晚的时候,邢立维又送她到村前的山路上,很迟才回来。

    我问邢立维:“这么迟才回来,你们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就是抱了,她又亲我了,在这儿!” 他幸福地说。

    多年,这场景一直在我心中,一想起我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