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为参加县城七一调演活动,公社通知我们,要在七月一日前,在道口镇公社进行选拔试演,届时公社领导和上级派人来观摩指导,选拔出优秀节目上报县筹备组。
《汾河激流》由于时间仓促,从置布景到排演都还不很成熟,我们只能力争赶在国庆之前震憾推出,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六月上旬的一天,县教革委副主任吕国良来道口公社下乡了,并亲临我们学校检查指导工作。
吕副主任五十来岁,面目慈祥,和蔼可亲,是个地道的好人。他和我们一起工作学习同吃同住,他从头天来,第三天才返回公社。但是,我们看出,他对我们学校的工作并不十分感兴趣,他只对郭凤珠感兴趣。两天里,他和郭凤珠进行了四次私人谈话,可从来没有找过我们三个哥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是来作说客的,奉命来的,他想说服郭凤珠回家去置办嫁妆,择日成亲。看来这个使命不好完成,郭凤珠死活不肯回去。
吕主任不死心,这天下午,大家都在办公室。当大家的面,吕副主任对郭凤珠说:“孩子,我给你说了好多了,还是认真想想,跟我去吧!”
“不去,我是不会去的。我说过,两年以后。”
吕副主任笑着说:“一句傻话,天真嘛!”
郭凤珠说:“我是认真的。”
吕副主任说:“陈书记说了,就回去举办个仪式,领不领那个证都行,也就是个形式。”
“不看学校正忙呢,一时走不开!”
吕副主任说:“不就个学校吗,有什么忙的,再说,能有什么事比成亲打紧,你看这孩子?”
“学校正为迎接党的生日,为七一献厚礼紧张排练,你说打紧不打紧?”郭凤珠说。
吕副主任说:“就是领个证嘛,回去一下也误不了事,再说,你就是成了亲也可以进城演出嘛,两不耽误嘛!”
他把稻草伸向邢立维:“邢老师,你给说句话,你说是不是?”
吕副主任想让邢立维给郭凤珠做工作,结果,邢立维侃侃说了一通大道理,极像一篇社论,全篇都是替郭凤珠开脱说:排练正在紧头上,我们人又少,郭凤珠又是我们宣传队台柱子,真的是一时也少不了她。又说七一是党的生日,我们是五七农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为了迎接这个伟大的节日,进城向党汇报献礼,这任务是神圣而艰巨的,绝不能半点马虎。邢立维直说得腮帮子发困嘴角起了白沫,最后,邢立维满脸堆笑说:“还望吕主任回去向陈主任陈书记好言解释!”
吕主任活受罪一样好不容易听完邢立维的啰嗦,哭一样笑了一下,说:“嗯,我哪能做得了这主!”
吕主任说服无果,无可奈何,好歹又在了一天,第三天回县城向陈书记汇报交差去了。
我们谁都明白,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们都显得有些六神无主,倒是郭凤珠平淡地说:“别管它了,我们做我们的吧!”但是我们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慌张。
吕副主任走了,刘兆白也说有事匆匆回城了。
宣传队的排练正在紧张进行,文化课也仍旧上着,但是,我们三个老师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按往常,中午过后,邢立维早就去教室或者去排练室了,但是,我快上第二节课了,他仍在他的窝里睡觉。我以为他病了,推门问他:“怎么了,也不去排练?”
“懒得去,让他们自己练吧。”
我说:“喂,老兄,是不是想了韩小梅了?”
“噢,是吧!”
“那你噢啥呀?是不是想了?”
“噢,也还真是!”
正说着,门咣当一声开了,韩小梅冒着满头热气手提一大包东西闯了进来。邢立维瞪着眼睛看着她,我也有点发愣。啊,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韩小梅说来看她表妹,顺便给邢立维拿点吃的。她拿来的吃的是用山药蛋泥做的烫饼,装了一大包,她说:“我妈非让我带来!”倒好像是她不情愿似的。
那种山药蛋烫饼真是好吃,我们当晚饭一直吃了三天。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先放着,放着!”进门气也来不及喘气就给邢立维收拾房子,顺便也把我的收拾一下,“狗窝一样,我给你们收拾收拾!”她说。
邢立维就站在一边看。
看着他们甜蜜的样子,我还真有点妒嫉。
下了第二节课,我回到办公室,没有人在。第三节应该是郭凤珠的课,但是她不在。我去了东院她的宿舍,推开门,看见韩小梅也在,让我吃惊的是,她们互相搀扶着,哭的一塌糊涂。我只好悄悄地退了出来,然后去教室照看学生。
郭凤珠原来也是水库工地铁姑娘队的人,她们俩相好是很自然的。但是,她们为什么会这样痛哭流涕呢,这也不是久别重逢呀!
傍晚时候,韩小梅要回,邢立维拉了我去送她。
我们出了村子,走上去沙坡村的山路。山路上很寂静,黄土圪梁在西照斜阳里显得金光灿灿。我们三个一边走一边看这美丽的风景,韩小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悲痛中回复过来。
“你们应该知道的。”韩小梅说“郭凤珠这事咋办。”
邢立维说:“刘兆白回家了,也不知有没有办法。”
“愿意就回去办,不愿意拉倒,这有啥好哭的!”我仍旧觉得这事没那么复杂。
“你知道啥呀,是个残疾,一条腿坏了,原来就名声不好。”韩小梅有点气急地说。
“一个县里副书记的儿子,哪里讨不到个会生孩子的,偏缠着不放。”我说。
“叫陈天林,在三岔煤矿不知是个啥小官,仗他爹,逞强欺人,不干好事。因为在外搞别的女人,老婆离婚了,留下一个男孩。半年后,他下坑去了,他从来不下坑,就下了一次,被绞车绞住了,掉了一条腿。”
“可是,县里报道说,煤矿漏水,他下坑救人负伤了?”
“假的,我姨她们家就是三岔村的,村里有人知道。”
“可他怎么就缠上郭凤珠了?”
“还不是因为她弟弟!”
“她弟弟?她弟弟怎么啦?”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们不知道画像事件吧?”
“不知道。”
“五年前,沟前村村口新砌了一个请示台,请来画家第二天起来,人家发现,画被涂抹了追查结果是一群孩子,其中就有郭凤珠的弟弟。”
“县公安局来人调查,拿着枪带着手铐,要抓人。村里人围住公安局的人不让走,事情闹得很大。当时是公社书记的陈俊明来了,他带来党委的意见是:不宜逮捕教育为主从轻处理,孩子们躲过了这一劫,村里人都很感激陈书记。但是,郭凤珠弟弟上中学的事吹了。前年,郭凤珠弟弟要去参军,这也是他前程的唯一希望,但那件事又被重新提了出来。后来,陈书记派人上门提亲了,答应让郭凤珠的弟弟参军,那件事从此再不提起。郭凤珠家只好答应了。”
“就这样,”韩小梅说,“郭凤珠知道陈天林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天林来我们水库工地好几次,名声不好。后来,她考了咱们公社的民办老师,是内定的,就这样走到今天。”
九
送走韩小梅,我和邢立维返回学校。一路上,我们心情沉重。
“唉,立维,我跟你说件事。”
“说吧!”
“快一年了,我装在肚里。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公社那次民办老师选拔考试吗?”
“咋不记得,不就招了一个吗,郭凤珠啊。”
“是,但我告诉你,郭凤珠,那次,你知道吗,一个字也没有写,交的是白卷。”
“白卷?你咋知道?”
“我看见的。”我把当时我看见的情景又给他说了一遍,“我可以确定,她根本就没写一个字,我就在窗外看着他们考试。”
“哦,这就是说,她交白卷,也考了第一?”
“是的,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她就知道她不用考试也可以了,可现在为什么又反悔呢?这不像是郭凤珠的风格。”
此后,我们一路无话,再也无心欣赏原野风光。
晚上九点多快十点了,学生们都回宿舍了,我和邢立维在办公室里闷坐,什么也不想做。这时,郭凤珠走了进来,她头发不整,脸上还有泪珠流过的痕迹。看见我和邢立维闷闷不乐,她露出一丝强笑,但没有说话。她从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摞书本,好像要带走的样子。我看见最上边是一个天蓝色的塑料皮笔记本,我在刘兆白的书堆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看什么呢?”她强笑着问我。
“没看什么。”我想来点欢快气氛,“我见过这个笔记本。”
“刘兆白送我的!”她回道,“我的日记,想看吗?”
我说:“不敢,你的隐私。”
“以前是隐私,现在不是了。唉,对了,你们每人给我写一句话吧!”说着,她翻开笔记本的开头一页,“就写在这里!”她把笔记本递到我们面前。
“写什么呢?”我问。
“随便一句话,都行!”
我凑过去,只见这页上写着四行字,前两行是刘兆白的字迹,后两行是郭凤珠的。
前两行是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后两行是:“流水落花皆有意,只是东风不趁心。”
邢立维问:“你这一句哪来的?”
“瞎编的,写在这里,好玩!”郭凤珠说。
“行啊,快比李白杜甫了。”邢立维叹道,“我想三年也想不出这么一句。”
“好啊,胡诌一句成了李白了。”郭凤珠道,“你也写一句。”
邢立维就在书页上写了一句,也是古人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拿过笔,也写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写了这一句,一时不知下文了,就放下笔,“就这一句吧,再想不起来了。”我忽然想起了那次考试,“郭凤珠,你这水平,不像个交白卷的主啊?”
郭凤珠听了我的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盯着我看了半天:“你咋知道我交白卷?我甚时交过白卷?”
“那次考试呀!”
“奇怪,你咋知道?”
“那天,我就趴在教室窗子外。”我说,“因为你是个美人,我就一直看着你。可是,我没有看见你写一个字。”
“哦,是这样。既然提起了,就不是旧事,你们想听听吗?”郭凤珠对我们道,“听听我的故事吧。”她放下手中的书,坐了下来。
“我就和你们说一说交白卷的事,都快一年了,我不想让它烂在肚子里。”
“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初中毕业了,想这想那,当医生,当老师,找个好丈夫,有个自己的家。我是女人,女人的想头我都有。可是,你们见过有哪个女人活得可心顺意的,没有。”郭凤珠开始了她的开场白。
“念完初中,回乡劳动,劳动就劳动吧,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农家的子弟,我不怕劳动。小时候,跟着爹妈劳动惯了,挣点工分,也好给家里一点贴补,山里人家都是这样,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
“那段时间,我是快乐的,和村里的女孩子们在一起,有说有笑,无忧无虑。
“前年,村里组织突击队去肠子沟会战,我也去了。工地上,有七八个村子人,挺红火的。会战紧张的时候,县里来人参观,公社也派人来指导。陈天林也来了,他是我们县委陈副书记的儿子,陈副书记以前在我们公社当过书记。他的儿子陈天林一条腿坏了,是在三岔煤矿上被绞车绞坏的,报导说是煤矿漏水抢险弄坏的,有了抢险英雄的光环,陈书记就把他调到我们公社当个一般干部。人们都知道他作风不好,前锁村有一个叫小燕的女孩子,被他哄上手,怀胎后打掉了,小燕又是哭又是闹,老子娘可怜巴巴,又没主意,只好把她嫁人。出嫁那天,小燕哭得昏天黑地像出殡,而他又在哄别的女孩子。村里姑娘们被他耍弄的不知有多少,都忍气吞声,不敢声张。他老婆就是因为这个跟他离婚了。在肠子沟,他还是眼贼似的专往姑娘们身上盯。
“我原以为,都是姑娘们自己不庄重,她们自己要上他的当,我想,不去理他,就不会惹什么是非,可是,我太幼稚了,事情很快就落到我头上了。有一天,他爸爸突然派一个公社干部上门来提亲了,手里拿着五百块钱聘礼,父母亲也不知该咋办,我至死不从,我先是哭,后来是不理睬,这事就一直拖。
“可是,我能犟和过人家吗?直到这年冬天,我弟弟要参军了,名额送到公社,表格都填好了,可是不久被公社退回来。他们说,我家成份不好,我爷爷是富农,据说,我爷爷有过十几亩土地,到他快死的时候又都卖掉了,他们说应该定个破产地主才对。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问爹,他说是这样的,土改时定了个富农,后来又改定为中农,不知怎么又成了富农了。
“最为要紧的是,他们说我弟弟曾经有过反当时的陈书记大事化小隐瞒了这件事,我们全家就背负了感恩的债务。现在又被他们翻出来了,我弟弟只知道哭。
“我当然知道问题的结症在什么地方,要是定我弟弟是反GM,就算不当兵,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还小,以后日子长着呢。
“我只好低头,我和爹说,你去公社和他们说说,我同意那件婚事了,但是,两年之内不成婚,要是不成,那就免谈。
“爹去了公社了,他从公社回来,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不敢看我,也不说话。又过了几天,公社来人,把弟弟当兵填写过的表格拿回去了。那年冬天,我弟弟参军走了,走的时候,公社还给解决了组织问题。
“弟弟到了部队,进步也很快,就因为他又是党员,弟弟来信说,部队上要让他当新兵班班长了,他正前程似锦呢,他哪里知道,公社一纸证明信就会把他的前程送掉。
“我真的很讨厌那个人,但我无能为力。我哭过,想过,有时也想一死了之,可是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后来,公社要招民办教师,我报名了,我想教书,我曾经有过多少次当教师的梦,这次,千载难逢,我就报名了,我觉得我会考上的。在学校,我也是好学生,报名的基本都是我的同学,我知道我们的底细,我梦想当了老师,就可以改变我自己的命运了。
“我兴冲冲前去参加考试,可我一到中心校考试地点,才知事情已经变味,有人围看我,有人问这问那,有人嘱咐我暗示我,也有人冷眼看我甚至咒骂我。临上考场,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做好了手脚,考试已经安排妥当,可以说这次考试都是为我一个人安排的,我进场只是做个样子,单是帮我考试的人就有十几个,监考的巡查的甚至考试的考生都被特殊安排过,我已经陷在一个别人设置的圈套里了。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恨他们,恨那些巴结我帮我考试的人们,我厌恶极了,唯一能抵抗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交白卷。
“我决定不当这个老师了,我决心交白卷,我一个字也不写。我一直在考场上坐着,别人有什么动作暗示我一概视而不见,那几个帮考的急得团团转,就像他老子娘得了急病要死似的。我笑他们太卑鄙了,坐在考场里想这事的前因后果,铃声一响,我第一个交卷,哈哈,一张白卷,我交上去了,我郑重地把它交到那个监考员手里,那个老师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紧张的汗水都流到鼻头上了,我也看见了那几个帮我考试的人们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
“我回家了,我闭门不出,哭了三天,…… 是我自己放弃了那份心爱的工作,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之后,我又觉得一身轻快,我拿起工具,到水库工地去了,我自始至终没有吐口说要嫁给那条色狼,我本人不欠他们一毫一厘……
“可是没几天,我却被通知录用了,我考了第一名,天知道怎么回事!
“既然这样,我就来上班了,我想好了,我要来,我为什么不呢?我是清白的,我完全有资格当一个老师,让事实说话吧,我为什么不当呢,再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摆脱他们?
“所以我来了,我来到咱们学校,我碰到了你们,还有李莹她们,我真高兴认识了你们,我也懂得了好多,也懂得了活着要靠自己……”
郭凤珠说着,似乎已将气力用尽,她的声音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