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在这时,韩小梅风风火火的拉着她的表妹姚羽珍来到舞台后台上来。她一来就捧起邢立维身边那杯水“咕噜咕噜”喝下去,说:“渴死了,想不到这里还有热水。呵,对了,邢老师,你这是给我准备的吧?”她仍叫邢立维为邢老师。
“唉,”邢立维叹气道,“我哪知道你要来,这是给郭凤珠倒的。”邢立维低着脑袋闷闷地说,这时的他,一点情调也没有。
“反正是我喝了,只要是你倒的就行!”
“也不是我倒的,是王增田倒的。”邢立维不但不幽默,几乎让人倒胃口。
韩小梅有点懵了,她抬头看我。
“看我干嘛,你的邢老师,正愁着呢!”我说,“那水没喝错,你只管喝就是!”
“不是要演戏了吗,愁什么呀?”
“是呀,锣鼓敲起来了,演员没有了,你说他愁不愁?”
“演员没有了,飞了?”
“呃,肚子疼,飞了!”
“那就换一个呗!”
“说得轻巧,到哪换一个?郭凤珠二人台,换上我去,我能唱了吗?”我说。
“凤珠唱的?二人台?哪谁不会呀?”韩小梅笑了起来。
“你会?”邢立维突然站起来,像审问似地站在韩小梅的面前。
“当然会,我比她唱的还好,她还是我教的,不信,你去问她。”
“你会哪个?”
“哪个都会,五哥放羊,走西口,赶牲灵。”
“今天,你上台,行不?”
“行啊,咋不行。但是,要我和表妹一起上。”
“姚羽珍,你行吗?”邢立维问姚羽珍。
姚羽珍使劲地点了点头。
“啊,看不出,你们还有两下子啊!”
“你看不出的多呢!”韩小梅说。
邢立维展开的眉头突然又扭结起来:“唉呀,还是不行啊!”
“咋不行?怕我们唱不了?”韩小梅问。
“不是,不是,二人台五哥放羊,郭凤珠唱的,全改词了,你们不会。”邢立维叹道。
“我会,”姚羽珍突然低低的说,“不就是郭老师唱了五六天的那个吗,我们早听会了。”
“可是,还有动作呢!”
“不就是动动胳膊,走走慢步吗,我们天天看呢!”姚羽珍还是低低地说,但是,声音里充满自信。
“好吧,死马当活马医了。”邢立维脸上乌云一扫而光,“那就这样了,赶紧打脸子去化妆,把头发弄弄,去戴头花、穿衣服,看看演出次序表,仔细听报幕员报幕。对,小秦,你去引姚羽珍化妆。”
我把姚羽珍引到后台,她把粉扑在脸上,让我给她画眉,对着她的眉毛吹了又吹。我心里不免有些悸动,这个女生还真是漂亮,特别是这对眼睛,就像是会要说话一样,一点不比高蕙兰差。可是我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她呢,难道就因为那次小河边拧衣服吗?爱情真是个奇怪东西,有时一点小的契机就会点燃爱的火花,有时一堆大火也烧不出半点激情。我一心惦记着高蕙兰,尽管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
反正我不能背叛我的女神,所以我的眼睛就不敢太放肆地看姚羽珍,还是不住地往旁边那一群女生演员里瞅,想瞅见我的所爱的踪影。
当我吹着姚羽珍的眉毛的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老师,我想请你去我家,我家的杏儿就要熟了。我家就是山背后,姚家峁,不远的。”
我说:“我们老师们都去!”
“好,”她高兴道,“说好了,我让我爹好好招待你们。”
刘兆白回到后台,他看见我给姚羽珍描眉毛,对着我的耳朵悄悄道:“我说过,又一轮爱情风暴!”
姚羽珍不解地看着我。
正好邢立维走进来,听见刘兆白对我说的话,就对刘兆白说:“你去风暴吧,今天郭凤珠不能来了,就是她和你上台!”
“郭凤珠呢?”
“说是肚子疼,不知哪去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姚羽珍要和小秦上台了,正疑惑呢。”
“不行,你们得先在后台比划比划。”
“好吧!”
一场演出事故就这样化解了。
这一个夜晚的演出,高蕙兰、姚羽珍成了主角,高潮的时候,高蕙兰一曲“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啊红军到陕北。”声音高亢嘹亮,全场轰动。姚羽珍和刘兆白配合的也挺好。轮到郭凤珠的独唱,登台的是姚羽珍,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一点不怯场,而且嗓音清纯亮丽,完全少女清音。郭凤珠唱的是:“金童引过生死路,玉女送上断魂崖,三天走过金门桥,七天上了望乡台,阴阳两隔乡关路,儿女一双泪淹腮,凄凄惨惨呼不应,思前想后不应该。”这时改成了七律诗。姚羽珍用同样的调子唱道:“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声调里没有了悲声,取而代之的是高亢昂扬。
演出中途,那个后来进场的干部模样的男人好几次走上后台,左右逡巡,他问我们:“你们郭老师呢?”
邢立维堆笑告诉他:“郭凤珠老师突然肚子疼,自己回学校了!”
“突然肚疼?这么巧?”
“是!”
“呵呵,巧的奇怪!”
三
将近半夜十二点钟的时候,演出结束,村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演出场地。不一会汽灯也灭了,原本热闹的肠子沟顿时沉寂下来了。
我们很兴奋地带着我们的队伍回到学校。
学生们很快就入睡了。我也回我的宿舍去准备睡觉,邢立维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道:“小秦,你的学生没有少吧?”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呀。怎么了?”
“你的学生都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出去六十二个,回来也是六十二个!”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宣传队丢失了两个人。”
“谁?”
“高蕙兰和马娟娟。演完不见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不会有危险吧?”
“场地附近都找遍了,没有找到。”
“不会掉在水里吧?”
“我们去看过了,沟里的水不是很深,也没有水坑,不会淹死人的。”
我松了一口气:“偷跑回家了吧?”
“不可能,我们在北边,她们两家都在南边,再说,她们没有必要要偷跑呀!”
我又给他设想了几条,也不知是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吓唬他:“那就是迷路了,要么碰到野兽了!”
邢立维摇头道:“就这第一条山沟,那么一片树林,咋能就迷路呢,再说,改天换地改的连麻雀也快没有了,哪来野兽。”
我说:“还是问王增田吧!他是队长。”
正说着,郭凤珠带着王增田走了进来,一进来,王增田就说:“邢老师,别急,没事的。”
邢立维说:“有什么消息了?”
郭凤珠说:“你让王增田说吧!”
王增田笑着说:“没事的,真的,邢老师,也别管了,嘿嘿,她们真的没事。”
邢立维火气一下升起来:“王增田,你严肃点,别嬉皮笑脸的,什么事,你说!”
吓得王增田也不敢说了。郭凤珠道:“不要找了,有咱们学生看见,她们跟公社那两个年轻干部走了!”
“干部?什么干部?”邢立维睁大眼睛问。
郭凤珠道:“干部就是干部,能有什么干部,你们没看见,领头那个,就是陈天林。”
哦,那个干部就是陈天林,他装着一条假腿。
邢立维一下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半天没有吱声,过了一会,他挥一下手,说:“睡吧,去睡吧!无聊透顶!刘兆白呢?”
“他,可能有点不舒服。”郭凤珠说。
“他妈的,这是刘兆白说的爱情风雨吗?真是够猛烈的了吧?不是,这是邪恶和污秽,是兽行,是人类的不齿。”邢立维突然骂道。
“立维,你说,我们怎么向她们父母交待?”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像被蛇蝎咬了一样疼痛。
“谁知道怎么交待!”邢立维忿忿道,“判刑坐牢有人顶着就是!”
我心里则像翻倒五味瓶,就像灵魂被人抽走了一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夜也没有合一下眼。我在黑暗里看着我屋子的顶棚,好像看见那两个公社干部正在把那两个女孩子压在他们肮脏的身下发泄他们的兽性,我恨不能将自己的头发拔下来或者将身子钻到地狱里去,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演出归来,刘兆白感冒了,额头滚烫滚烫,发着高烧,口中喃喃,说胡话,不吃饭,整天昏睡。我们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挎一个红十字的木箱,来给他打了一针,又给他留了几片去痛片,抗菌优,告诉我们按时给他服用。
我们另外三个人轮流在床前陪着他。
三天后,他才从昏迷中醒过来。
他看着我们,长叹一声:“看似神圣的东西,一旦面纱撕下,原来都是扯淡。”
“我的哲学家,你又要发什么高论了?”邢立维说。
“你们没看出?咱们这次演出,人家来看,说白了,是来看郭凤珠的。”
邢立维道:“村民们也看过了,我们演我们的就是。”
“那两个女生,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没有到校。”
“嘿嘿!”刘兆白冷笑道,“我好像现在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以前不明白?”
“确实是不明白。现在有点明白。”刘兆白说,“我们经常自命不凡,原来竟是这么无能。”
邢立维低下头。刘兆白又说:“这就是个杂种的时代。”
演出第二天,那两个女生没有回校,第三天,她们还没有回校,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她们才回到学校,她们像无事人一样,并没有发生什么很大的变化,依旧吃饭上课排练,也没有人再向她们询问过什么,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但她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少女可爱的笑容,她们这两天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事,只有当事人知道天知道。然而,她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这几天里,为她们度日如年撕心裂肺地难过着。
四
星期一一早,王拐子来到学校,他告诉我们,砖窑里新烧好的砖要从窑里开出来,还得学生们去劳动一天,他是一种商量的口气。他说,如果我们能尽快把窑里的砖开出来,就能烧制下一窑了。
学生们正在上课,办公室的门开着,听见院里有响声,扭过头去,看见前院的王校长领着一个人从大门外进来。
又是一个找错地方的人吗?奇怪的是,王校长从来也不登我们后院的门,这次竟肯亲自送人进来,而且,这杂种竟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在来人的后头,可见来人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哦,不对,好像哪见过的?腿脚有点不利索,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天后来进场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吗?也就是那个还没有定亲的郭凤珠的未婚丈夫陈天林呀!
郭凤珠一直躲着,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
我左右一打量,不见郭凤珠。
王校长和陈天林先走到东院去,那里是学生宿舍,郭凤珠的宿舍也在东院。看来他们去找郭凤珠了,我没有猜错。
不大一会,王校长和陈天林就从东院出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这时,邢立维也下课了,他沾着两手粉笔灰,对我和刘兆白说:“看见了吧,那就是陈天林。”
我说:“演出那天见过。”
说着话,陈天林和王校长来到了我们西院。
陈天林走进我们的办公室,他向四处打量一遍,问我们道:“郭凤珠不在?”
“不在!”我们回答。因为我们和他从来没有打过照面,不知如何搭理他。上次在肠子沟演出时,他曾经好几次到后台去转悠,但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
“那她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这就怪了,难道她成了鬼了?我今天就在这儿等她,看她能到哪儿去?”
“好吧,你坐你坐!”我推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说,“也许等等她会回来!”
陈天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只胳膊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了,两只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彭彭彭”声响。
王校长则像一只不安的狗,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也不知是不屑于进我们的办公室,还是害怕办公室里有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
我没有事干,看见上课时间又到,便拿起小锤敲击门前吊着的铁轨,发出上课的铃声,表示要上课了。
这一节是刘兆白的课,刘兆白就夹起书本朝教室走去了。
这时,王拐子一拐一拐的从大门外走进来。
“邢老师,说定了啊,”他看见邢立维在门口,还没有进门就嚷道,“我跟支书说好了一半天就要驮煤了,你们尽快把窑里的砖开出来。”
“好吧,明天开始,明天完不成,隔一天再去,你看行不?”
“行,行!”说着,王拐子就上了台阶也进了办公室,他一进门,看见了陈天林像只老虎似的蹲在那儿。王拐子立即就堆下满脸的笑来,趋前一步道:“啊呀,小陈啊,是你呀,你来啦!指导工作来啦?欢迎欢迎!”他说着伸出他那两只满是老茧的黑手要和人家握手。陈天林那只两个手指弹着桌子的手没有动窝,另一只摆了摆,表示算了。但是,他问王拐子道:“你知道凤珠干啥去了?”
“进城去了!”王拐子立即回答。
“进城?跟谁进城了?”
“不知道,”王拐子说,“她早上来告诉我,说要进城。”
“她进城干啥,我怎么不知道?”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她只说要进城,我说你要有事你就去吧,说完她就走了。哪知道她去干啥!”
陈天林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欠起身来离开那把椅子,后来,就跟着王校长走了。
我和邢立维有点奇怪,刚才还见郭凤珠在校门口,怎么说进城就进城了?再说,郭凤珠进城,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至少刘兆白知道呀。反正,郭凤珠走的正是时候,这一劫算是躲过了。
午饭时分,我和邢立维去东院伙房吃饭,我们还在为郭凤珠庆幸,却突然发现郭凤珠站在伙房地上。
“你不是进城了吗?”我们惊问。
“我进城干啥,我在老王侄儿媳妇家里坐了一上午。”郭凤珠说。
“你知道那位来啦?”邢立维问。
“唔!”郭凤珠点头。
“那么,王拐子,也是扯谎?”
“是我去让他扯的。”
“你咋知道那个人要来?”
“我去河去洗头发,王增田告诉我的,他说那个假腿干部来了,宣传队两个女生就是跟他走的。”
邢立维说:“凤珠啊,躲来躲去总不是办法。我看见王校长在咱们大门外转来转去好几次了,你肯定让他看见了,说不定啥时候,那个陈天林又来。”
郭凤珠几乎是哭着说:“躲过一时算一时吧!”
这时,刘兆白也走进来,他看见郭凤珠也诧异道:“你咋在这儿,咋回事?”
郭凤珠带着哭腔摇头。
“我就想,你不可能进城。” 他说,“可是,你躲什么呀,直接告诉他不就得了,真是扯蛋!”刘兆白说着脏话,“告诉那个畜牲,别让他来污染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