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刚过了一天,县教革组吕国良副主任又一次来到圪洞底村。他对郭凤珠说:“孩子,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你说一句实心话,到底愿意不愿意。陈书记的意思是想要你去把婚约定了,然后你们相跟进城去买几件衣服。”
郭凤珠斩钉截铁,断然拒绝道:“你回去告诉他们,我不愿意,让他们死了那份心。”
吕主任看看没有希望,说:“也好,有个准话,我就好说了。”就返程复命交差去了。
郭凤珠肯定是听了刘兆白的话,她终于彻底表态了。吕主任一走,我们觉得好像放下千斤重担似的,轻松了许多。
开黑下来的时候,公社来了电话,说圪洞底五七农中宣传队上报的参加七一调演的节目没有被通过,五七农中进城参加调演的行动取消了。
通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送来的。
恰好这时,宣传队的一群男生女生,拥到办公室来拿道具,拿服装拿化妆品,并请示邢立维今晚演出怎么安排。邢立维无可奈何,挥挥手:“不排了,回去上自习吧!”学生们就一哄而散了。
接下来,就是老师们轮流到教室里转,再就是回办公室闷坐,各人想各人的心思。
邢立维坐在椅子上拉二胡,“吱吱吜吜”地拉着,调子低而凝重,真是让人思绪万千,千愁百结。我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无所事事,说实话,我就是练上三年五载,也不会达到人家这个水平,但是,刘兆白说:“别拉了,就你这水平,还不如杀了我!”
邢立维兴趣骤减,便将二胡甩在一边说:“你行,你行,就你那罗丝玛林,上次进城会演,节目单报上去,人家看不上,一笔勾掉了!”
郭凤珠道:“你们还有心事斗嘴,不说点正经的。”
邢立维说:“唉,啥是正经的,就这烂事,烂摊子?”
刘兆白道:“王拐子说的对,学校不念书咋还能叫学校,十年二十年,肠子沟还是肠子沟。什么宏伟蓝图,丰硕成果,全是狗屁。”他粗鲁道,“不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想出的馊主意,劳动,劳动,叫我们在这儿浪费青春。我们算什么,连屁也算不得。”他说得激动起来,便不管不顾地吼道:“还有演戏,演戏,全国人民都在演戏,演的都不是自己本色。”
我说:“不就是一个调演吗,没有通过就没有通过吧,看把你们急的。”
邢立维还是不能理解上级决定,他说:“排练了这么多时,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
郭凤珠小声道:“是不是因为我!”
邢立维说:“干你什么事!”
“要是因为我,我的罪孽就更重了。”郭凤珠低低说道。
刘兆白说:“管它呢,振作起来,继续前行吧!做我们应该做的事。”
傍晚,我和刘兆白出了村,沿着村边小溪向上走了很远,我们边走边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他问我说:“今后有何打算?”
我说:“有什么打算,就是当老师呗。”
他说:“你还应该准备考试,再深造。”
我说:“我已经是师范毕业了,选拔上师范费了不少劲。”
他说:“我觉得以后还会实行考试制度,而且会成为一种常规的。你看,我虽然是专科了,我还在准备,等到真的实行考试时,我还要再考。”
我说:“其实我也在准备呢。”
他说:“那很好,咱们五七农中不会有发展的,肠子沟的那些全是幻想,是有些人头脑发昏心血来潮的产物。”
他又说:“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办高中学校,真是前所未闻。我们能有幸参与其中,也算不枉一生,可惜就怕是昙花一现。”
“邢立维也这么说过。”
“邢立维找到爱情了,准备在这儿扎根呢。他爱写,这里也正适合他。可是你不一样,数理科今后肯定还是会吃香的,你不能老待在这里。”
我说:“想不到,你跟我讲这么严肃的话题。”
他笑了起来:“是吗,严肃吗?唉,就当是老兄临别赠言吧!”
“怎么,你要走了?”
“是呀,我们不能总在这儿呀,那一天突然就垮了,我们能不走吗!”
刘兆白平时超然洒脱,这天却突然这么严肃,我至今想来,都觉得很是奇怪。他的这一番见解,现在看来倒也平常,但是在那时却是很振聋发聩的,而且是极强的预见性。我甚至怀疑过这是不是有某种昭示,他对我的这一次肺腑之语,竟成了最后赠言。
这两天总觉得有点压抑,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我的心里也躁动不安,爱情还是折磨着我。
中午,我热的睡不着,独自一人去了村边,忽然看见高蕙兰站在河边,一脸憔悴却仍旧光彩照人清丽娇美。她以为是我专门找她,很是慌张想躲开。我顾不得多想了,硬着头皮拦住了她。
“蕙,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不语。
“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不给回信。”
她还是不语,低下头,静静地站着。
我以为她一定是感动了,心忽然被激奋,血液直往脑上冲,心跳的像要往外跌。
“兰,我喜欢你,真心的。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这天上的云彩,溪里的水都可以作证,我天天只有看到你才能安睡。你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
她还是站着不做声。
“你怎么不说话?”我很着急,想走过去拉她的手。但是,她躲开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打量着,就像打量一只摇尾巴的小狗。我觉得天地正在缩小,时光也要停止,压迫的我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又觉得似乎有一条五彩的光环正在我的脚下展开,我期待着她的爱,期待着她的溢香的小口吐出那个神圣的字眼,或者从她的美丽的脸庞上飞来一个欢快暧昧的眼神,那么,我将用我的全部身心,用我的炽烈的爱,去欢呼她拥抱她。
可是,她嘴角动了一下,低声说道:“老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所有的老师,你别这样对我了,老师!”
“蕙兰,你听我说……”
“不听了,一切都过去了,是我不值得。”她低下头,但声音坚定道,“你给我的笔记本和水笔,我给你放抽屉里了,那本《战地新歌》,我留下了。”她又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爹给我找人家了,我也同意了。”说完,她扭头走了。
听到这比五月的冰雹都要寒冷的句子,我突然像掉进冰窖里,脑子里顿时没有了感觉。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去,也不知我是怎样回到我的小屋的,清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趴在被子上哭泣,被单被泪水打湿了像尿了一泡似的。
我病了,体温渐渐升高,后来干脆昏迷不醒。
他们叫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我扁桃体发炎,给我打了两针青霉素,我其实知道不是,是失恋体发炎,是相思病。我醒来的时候,他们说我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们几个轮流照料我,王拐子还来看过我一回,他坐在我床边,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跟我天天劳动没事,怎么不劳动了,倒病成这样?”
我心里说:“唉,善良的王老汉,你只知用镢头在土崖上旋窑洞,哪里能体会道我心里的苦楚。”
醒来了,我还是在思考着我的失恋。有一位哲人说过,他说,失恋的人是被抛弃在灰冷世界里的动物,现在我就是被抛弃在灰冷的世界里了。
但是,我必须从这灰冷世界里爬出去。
晚上,学生们都在上自习,我独自躺在炕上,正想着如何振作精神的问题,小屋的门悄然推开,姚羽珍悄悄的走了进来。
“秦老师,”她轻声细语道,“你病了吗?”
我说:“感冒了。”
“你喝水不?我给你倒一口。”
“你给倒在杯子里吧!你不上自习吗?”
“同学们都上自习了,我坐不住,想来看看你。”她说,“你两天不上课了,是不是很重的。”
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跟前。
“扁桃体发炎了。”
“他们说你中了邪了!”她仍旧细声细气道。
“中邪?谁说的?中哪的邪?”
“班里这么说的。”
“中邪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姚羽珍说,“他们说阴沟里就有邪,可是,我也不信。”
“哦,别听他们瞎说,就是受凉感冒了。”
“他们说要是中邪了,用高兴的事冲一冲就没事了。可是,秦老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没有不高兴的事,我高兴着呢。你看,明天我就能上课了。”
“你有脏衣服,我给你洗洗吧。”
我说:“不用,好了,自己洗。”
她说:“我现在就洗。”不由我分说,就把我的脏衣服按到脸盆里,又叫我将身上的衣服也脱下来,一起放在脸盆里,然后就提水桶去打水。
姚羽珍很快提了水来,就在我的小屋的地上洗衣服,洗好后晾在院子里。
看起来,她很高兴为我做这一切。快下自习了,她才离去。她一直和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关于学校的关于她家的。
我才觉得欠姚羽珍一个承诺,——到她家去摘杏。我决定兑现我的承诺,届时,我要邢立维跟我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王拐子来到学校, 他说:“师傅要装窑,你们去把场地上的砖搬开,活不多,半天就能干完,我就不去了。砖窑那边有烧砖师傅们在,你们要听人家指挥,千万别出事。”
邢立维和刘兆白很快集合学生,我还有些精神不好,邢立维对我说:“你在家看门吧,今天我和兆白去。下一次,你和凤珠去。”
刘兆白说:“不见凤珠,哪去了?”
王拐子说:“别找了,她一早来找我请假,说是要进城有事,他进城了。”
“进城了?我怎么不知道。”
“哪能什么事都告你!”王拐子说。
邢立维集合学生,刘兆白辅助。不一会,浩浩荡荡的大军就开向肠子沟了。
他们刚走,前院的王校长就像幽灵一样走进院子里来,不大一会,陈天林带着一个姓张的小干部走了进来。这次是陈天林带头,王校长最后,他们先进了东院,到了郭凤珠的宿舍门前,看见门上挂着铁锁,就又走过我们这边来。陈天林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那个姓张的小干部也跟进来,王校长留在门外,就像一只跟随主人的狗。其时,我在我的小屋里看书,他们推开我的小屋,见只有我一个,陈天林脸上有明显的怒气问:“他们哪去了?”
我说:“肠子沟开窑搬砖了。刚走!”
“凤珠呢?也去搬砖了?”
我说:“没有吧,她好像有事进城了!”
“又进城了?”他哼了一声道,“这个妖精,也敢耍弄老子,要不是王校长告诉我,我还真的是被这妖精耍了!小张,你叫那个王玉贵老汉,叫他到我这儿来。”
那个姓张的干部答应一声,出去了。不大一会,就引着王拐子走了进来。
大名王玉贵的贫管会主任王拐子(这时我仍旧叫他王拐子,倒觉得很亲切),其时就在校门口中,他进来,又是那张笑脸,走到陈天林跟前,微笑着:“小陈啊,你来得真巧,要是往日,我早到了肠子沟了,小张说是你招呼老汉,我早就等在门外了。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郭凤珠到底哪去了?”
“郭凤珠?你是说郭老师?她不是有事进城了吗?”
“她什么时候进的城?”
“好像前天来还是昨天来?你看老汉这记心,噢,对了,昨天来。”
“那天你说她进城了,可是,有人告诉我,那天,她就在村里。王校长说,昨天晚上他还看见她在学校。”
“是吗?我可不知道?也许是她……”
“啪!”一个耳光打在王拐子的脸上。陈天林大骂道:“你这老家伙,也敢日弄老子,那天,她就从你家的院子里走出来,你却告诉我说她进城了。告诉你,你就得给老子找回来!”
王拐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摸着自己被打过的脸,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一阵过后,他轻轻瞟了陈天林一眼,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痰,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小杂种,老子还不是伺候你!”说着,捂着脸一瘸一拐的朝门外走出去了。
陈天林也很是扫兴,由小张拉着,出了办公室,离开学校。他们走到院子里,走出大门的时候,陈天林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着:“这是个烂窝子,都快成配种站了。他妈的烂货,给我戴绿绿帽子,真是瞎了狗眼!”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六
中午时分,邢立维他们回来了,他们说,根本没有活要干,学生们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我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也是目瞪口呆。但不知道郭凤珠是不是真的进城了。
整个一天,大家又是无精打采,到了晚上,郭凤珠出现在圪洞底村的河边,脸上挂着无奈和疲惫,目光无神地走向我们学校。
我们像迎接贵宾似的把她迎接回我们办公室,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一大早,王拐子到她宿舍门前,告诉她说,姓陈的又来了,有个姓张的小干部到他家通知他,要他到学校来。郭凤珠听了,一时又没有了主张,王拐子就说,你到我侄儿媳妇家里躲一天,这里由我对付,所以她就在王拐子侄儿媳妇家躲了一天。
我们未免唏嘘叹息,怀疑这天的劳动也是王拐子故意创作。
李莹听说她一天不在,也进后院来看她,两人一见面,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扑在一起搂抱着痛哭起来。
郭凤珠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家有权有势,他是个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他就是一头野兽,我能有什么法子。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顶着、拖着,我曾经想到死,不行就死到他家去。”
刘兆白说:“奇怪,我怎么觉得好像回到解放前了。不要这工作有什么?”
李莹说:“我不去林场了,让凤珠去吧。”她说着掏出一封信来,那是刘兆白父亲写给小杨沟林场的场长的信,她说:“我想好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顺便来的大家告别,我也不去林场了,回我家,让凤珠去林场吧,躲一时算一时,离开这个卑鄙龌龊之地,”
邢立维说:“是个办法。”遂向刘兆白:“这是咋回事,何不两人同去?”
刘兆白的父亲是东北人,参军后跟着部队来到关内,后来转业分到我们县农工部工作,他有个战友在管涔山林业局的小杨沟林场当场长。那儿有个林场小学,百十来个学生。
刘兆白说:“我爸说管涔山小杨沟林场小学缺老师,那场长和我爸是战友。”
邢立维说:“既然缺老师,那就不止是缺一个吧。一起去不是很好吗?”
“让她定,” 刘兆白说,“我早这么想,我以晚辈名义再给场长写封信,即使当不了老师,也可找到其它事做。小杨沟林场虽然也偏僻,但条件肯定要比在这儿好得多。”
邢立维便对郭凤珠说:“怎么样?”
郭凤珠点点头,她看着刘兆白说:“行,就这样,比私奔好得多!”
李莹就高兴道:“那我也不回家了,今晚收拾,我们一起去小杨沟林场。”
刘兆白说:“我这就去写信。”
郭凤珠带泪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