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全
第一章
一
贝蒂所在的村子，叫西园地。
西园地东边有个村子叫东树头，东树头距西园地也就四五十里路，东树头村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场面上的人叫他文主任。文主任本名叫二娃，出息了之后改名叫二文。
文主任在地方上很有些名气，因为是开发区，办这事那事，县长局长都得巴结他。
文主任他老娘的80大寿那天，文主任在城里订了五十多桌酒席庆贺，客人来了许多，小车摆了半条街，酒店门前张灯结彩，场面隆重热烈很是风光。
这次寿宴，文主任特地定做了一个大蛋糕，派专人将老太太从东树头村请到城里来。老人家从来没有进过城里，一路颠簸，有些疲劳。他们把她拉到了城里那个最大的酒店，酒店里塞满了人，全不认识，异口同声祝她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人家虽然有点头晕，却也心里喜欢。
文主任的夫人负责在婆婆身边伺候。对于这件差事，文夫人原先是不大情愿的。但想到寿礼可以轻松达到七位数，而且这天的寿筵，老人家那边是至尊座位，是作为主角露脸体面的位置。文夫人心窍大开，便不再计较那股强烈老人气味，就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全程陪伴。
当下，祝寿仪式开始，大家给老人家头上戴上寿星帽子，让老人家坐在那块大蛋糕面前，接受众人礼拜。只见周围是林立的人群，一起唱着生日快乐，还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老人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只觉两眼昏花，但见媳妇守在跟前，毕竟心里有些害怕。有人拿一架照相机往这边照，媳妇破天荒比任何时候都亲热，很及时地亲自夹了一块蛋糕喂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不知道是什么，只得张口，还没有回过味来，又一块进来，顾不得说不要，嘴里早被殷勤的文夫人将奶油和蛋糕塞满，只好下咽。不料一口痰混在奶油里，搁在喉咙里再也返不上来，媳妇文夫人还是一边摆架势一边使劲往里填。照相机还在咔咔拍照，老太太憋得脸上通红，紧接着是一片黑紫。人们见不对劲，急忙停止唱歌拍照，赶紧叫救护车把老人家往医院送。未料救护车还没到时，人已经不行了。医院来了七八个医生，还有十来个护士，他们围着老太太干瞪眼，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就这样驾鹤西归了。
二
老娘仙逝，文主任悲痛万分。
文夫人从蛋糕盒子上取下一段红丝带撕成两半，一半揣在自己怀里，另一半悄悄塞到捶胸恸哭的文主任胸前。
“真晦气，偏偏死在我跟前。”文夫人很是丧气。
“你这是做什么？”文主任问。
“红带子辟邪，我一半你一半。”
“辟邪辟邪，辟你的尿邪，娘的丧事，我还要大办呢！你个没脑子的婆娘，号两声就坏了你的气筒啦？”
夫人讨个没趣，正待发作，忽然思量一下，对呀，这不又要七位数字了？顿时醒悟喜上心头，便把拉下的脸又放了起来，抚着老婆子的尸首，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约有大半个钟头，还是后来有人来了将她搀走，才有一气没一气的离开。文主任手下那些办事的，拍着胸脯感慨说，文夫人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媳妇。
三
文主任要给老娘操办丧事，先把老娘的尸首放在医院冷库里冻起来，接着是看日子、发讣告、下请柬、定做法事等，并把老家村里的具体事务交由叔伯兄弟也是村里的第一把手名叫楞三的主持办理。文主任特意叮咛楞三，一切都要做的高排场高规格，绝不能有半点马虎。
楞三是村长，接了任务，很是上心去办。诸事都力求做得体面完美，而且事无巨细，均要向文主任请示汇报，文主任对楞三办事也相当满意。
出丧日子确定，请柬全部发出，做酒宴的亦已包办定好，离出殡日子越来越近，楞三将排定诸事仔细核准检查，看看是否出了纰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原来诸事齐备，只欠一只引魂的公鸡。这样一件要紧之事没有办好，楞三叫声“惭愧”，好在及时想起，急忙派出人马尽快买一只公鸡回来，以备迎柩安葬之用。
派出买引魂公鸡的是楞三的儿子贵哥。贵哥骑摩托车进城去了，他去了农贸市场，把卖活禽的地方转了一圈。家兔、鸽子，甚至獾子、野鸡都有，卖活鸡活鸭的更是不少。贵哥在卖鸡的鸡笼跟前看了半天，有公鸡，有母鸡，还有白乌鸡，黑柴鸡，都被关在转不过身的铁笼子里，麻木地看着外边的世界。不时有人来买活的鸡鸭，要求现买现杀，每到这时，主人便将客人看好的那只倒霉的活物从笼子里抓出来，放在秤上见了分量，然后手起刀落，血流如注，随手汆入沸水中，退毛，开肠破肚……。那些关在笼子里的活着的同类们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一个知道下一个将是谁，有的还没有忘记跳跃着打鸣唱歌，只是笼子太小，没能使它们跳跃的充分，只能是摆个样子而已。
贵哥在笼子跟前看了一阵，心下不是十分满意。公鸡不是很多，倒是有几只，但形象猥琐，个头也不大。好容易找到一个，但是它跟其它几只关在一个笼子里，羽毛也折了几根，身上涂了不少同类的粪便，眼睛倒是圆溜溜的看他，毕竟形象打折了不少。贵哥挑了半天，最终还是选了这一只。他花了50元钱，让卖活禽的老板将这只公鸡的两脚捆了，倒提着挂在摩托车上，一路飚回村里。
四
回到家里，贵哥找了一个铁笼子，正要将那只公鸡关进笼子里时，文主任带着两个随从进来了。他是来给楞三布置任务兼给空设灵堂的牌位烧香的。
文主任问贵哥：“这是做什么？哪来的鸡？”
贵哥道：“引魂鸡，我爸让我进城买的。”
“这是咱们做丧事用的引魂鸡？”文主任忽然明白了，“可是怎么搞的，你爸没有告诉你吗，要好的，就这么一个龌龊货？”
“可是，可是，我跑遍活禽市场了，就……”
“这个不行，重买一个！”
“这个呢？”
“杀了，叫你爸下酒吧。”
贵哥就把那只倒霉的公鸡杀了。
文主任找到楞三道：“引魂鸡关乎死者超生之事，你可不能大意，用点心，不管花多少钱，你们一定得给咱弄只好的来。这事还得尽快办，我还要亲自过目。”
楞三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贵哥对他爸说：“我跑遍农贸市场了，根本没有漂亮的，还是数那一只最好。”
楞三说：“你个死脑筋，为啥要到农贸市场，你就不能去那些养鸡户看看？你大爷要好看，钱能少了你的？把这差事交了你，你却是死狗扶不上墙。”
贵哥挨了老爸一顿臭骂，第二天便去周围几个养殖户和养殖场去搜寻。跑了几家养鸡场，毫无收获。原来，那些养鸡场的公鸡，连市场里卖的都不如。个头倒是不小，但一个个都是没毛的，简直就是一个个肉球。贵哥问那些养殖户：“你们的公鸡咋都是没毛的？”
养殖的人笑道：“你要到鸡场里买有毛的公鸡，一句话：难！不信，你到其它地方去看看，都一样。”
“怎么会是这样？”
“打架呗，你没看见，它们一见面就斗架，都斗成没毛公鸡了。”
“那就没有不斗架的？”
“嘿嘿，也有。”
“在哪？”
“别找了，也没毛。你看，那不是有一个吗，公鸡们都把它当成母鸡往它身上跳。你再看看，那些母鸡身上也是没毛的，都让公鸡跳来跳去的给拉掉了。”
贵哥只好回家向父亲报告实情。楞三又是一顿臭骂，然后指示他：“鸡场的不行就到村子里瞅瞅，看谁家的好看，买一个回来！”
贵哥又去几个村子去碰运气，结果又是无功而返。村子里倒是有几家散养的公鸡，但人家要么是留了种的，要么就是知道做引魂鸡怕沾秽气不肯卖。
这下，贵哥没辙了。又三天过去了，引魂鸡的事还是没有着落。贵哥只好向他父亲辞职，“另请高明吧，我干不了这差事。”
五
这时，楞三才觉得这事不大好办。事情虽然不大，却是十分要紧,心里未免着慌，又气恼自己的儿子没本事，便在大街上将儿子数落一通。文主任每天回来烧香，也知道了这事，搓手跺脚的对贵哥说：“这怎么好？日子可是越来越近了，不要怕花钱，你再去跑跑看，只要好的，给我弄一只来。”
贵哥说什么也不干了：“我没法买到，你们另派人去。”
楞三又是一顿臭骂，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正在街上吵吵，旁边有个人一边看热闹一边冷笑。他是经常在外收破烂的王蝎子。
楞三没好气道：“笑什么，不怕烂了你的心肺？”
王蝎子道：“一只引魂鸡，把你们难成这样。”
文主任一听，连忙道：“是呀，蝎子兄弟经常出门在外，是见过世面的，我看蝎子兄弟有办法。”
王蝎子笑着：“怕你们不肯花钱。”
文主任赶紧道：“我就说蝎子兄弟有办法，不要怕花钱，只要你弄一个来，让我过目，你说个数，我一个不少，现过现给你。”
王蝎子伸出三个手指头：“非这个数不能，我敢保证，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公鸡。我活了快六十岁了，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公鸡。”
“是吗？”
“我哪敢哄人，所以，这个数，也怕是人家不肯。”
文主任笑道：“好啊，如果真是你说得那样好，我给你五百，怎么样，三天之内，你带回来我看。”
王蝎子道：“一言为定！”
文主任：“一言为定！”
王蝎子欢天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