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贝蒂又被人从编织袋里提出来,重见光明。它的腿上的绳子也解开了,一只大手将它两只翅膀狠命地扯住,然后就将它塞进一个铁丝编织的笼子里。
笼子不算大,刚好能使它站立起来,而且,它还能在笼子里挪动身子。不管怎样,总算比在编织袋里舒服多了。
它认真观察了一下,关它的笼子就放在一个院子里的房檐下,看得出来,这不是莎妮家的院子。
不久,就过来一个年轻人,他拿来一个盛水的玻璃杯子,放在笼子里,接着,他又撒进来一把谷物和玉米。
贝蒂确实是有点饿了,便不客气地低头啄食抛洒进来的食物,然后喝杯子里的水。吃饱喝足之后,它就“咯咯大,咯咯大”地叫,它叫的意思是:“把我放出去!”
但是没有人把它放出去,它只能在笼子里来回走。
从左边到右边是三步,从右边到左边也是三步。
它想感激这位送食物送水的年轻人,它就“咯咯咯咯咯”地叫起来,对他表示亲近。但是,年轻人好像并不领情,他毫无表情就走开了,他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贝蒂想出去的希望随着暗夜的到来而变得沉寂。
二
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贝蒂醒来了,它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它记得头一天刚从那个编织袋的牢笼里被抻出来的时候,人们一致称赞着它的漂亮恭维着它的嗓音,这是颇值骄傲的事。所以,它应当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于是,它不顾一切地高昂起它的头来,用它嘹亮的歌声迎接曙光的诞生:“喔!”
它直着脖子抬起头,准备用第一声高唱告诉人们光明就要到了,可是,它的脖子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它的声音便大打折扣。这时,它才回想起来,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是笼子的顶挡住了它的脖子继续上升,使它的歌唱没有能尽情发展出来。
后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它依旧唱着歌,但每次唱的时候,中间不免要打一个结,不能流畅。“喔,呃,喔!”它就这样唱了三次,太阳就果然升上来了。对此,它是骄傲的满足的,也就暂时忘记了身陷囹圄的烦恼。
就在它从黎明前黑暗到太阳光灿灿升起这一段时光履行它神圣职责的时间里,楞三及其邻家里的主人们对于它有这一行为给予了比较务实客观的评价。楞三和他的邻人们有不少都听到了它的啼叫。有人从睡梦里惊醒了,很是惊奇和怅然。
“我好像听到鸡鸣了?谁家的?怎么以前没听见?”
“是,就是鸡鸣,在楞三家院子里,二娃子给他娘引魂刚买来的!”
“真是个会打鸣的公鸡。”
“太可惜,这么好的鸡!”
“唉,可怜的畜牲!”
当然贝蒂没有听到这些对它的评价,要不然,它又要兴奋了。它期望着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会把它从笼子里放出去。可是太阳老高了,也没有人来放它出去。它歪着脑袋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有它的同类。这里太清静了,没有露苡,没有阿花,也没有黄尾和黑顶。这时,它真的有点想念黄尾和黑顶了。但是它们在哪呢?怎么莎妮也不来看我?
在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它听到了脚步声。但是,那人过来了,不是莎妮,是昨天那个年轻人。听见有人在屋里叫他的名字:“贵哥儿,去看看那只公鸡,没有死掉吧?给喂点食,不要让死了。”
“知道了!”那个名叫贵哥的懒洋洋说着,就过来,朝笼子里看了看。然后又从墙头上一个筐子里抓一把玉米粒抛进笼子里,然后就又懒洋洋的走掉了。看来,他是没有要放它出去的打算了,贝蒂觉得很是懊恼。
这时,从墙根处的窝里突然窜出一只黄色的狗来,朝着贵哥跑了过去。贵哥就拍拍狗的脑袋,那狗又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贵哥的手。贵哥后来回到屋里去了,那条黄色皮毛的狗就在院子里撒欢,它一下子就跑到贝蒂跟前,差点没把装贝蒂的笼子撞翻,吓得贝蒂惊叫起来。
莎妮家里不养狗,贝蒂只是在莎妮家的院子外面见到过,但是,它们并不友好,一见面就追着它和它的伙伴们跑。所以,贝蒂见这条黄色毛色的狗向它这边撞过来,就不免惊叫起来。
三
贝蒂惊恐地叫起来:“不要,不要!”
那条狗就在它的笼子前停下来了。它听见贝蒂的惊慌的叫声,就小声问道:“怎么了?我吓着你了吗?”
听到这个很绅士的问话,贝蒂紧张的心顿时松驰了。“没有,”它说,“是我自己害怕。”
“哦,你真是个漂亮的公鸡!”
“是吗?我还会唱歌,每天早上,我都会唱歌,太阳就会升上来,人们就跟着起床,当然,还有睡懒觉的,我会继续唱歌催他们早起。”贝蒂非常自豪地说。
“哦,你说得有一半对,有另一半不对。是太阳要升起时,你才唱歌,不是你唱歌太阳才升起。”
“就算是吧,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肯定是不一样了。”黄色毛皮的狗说,“不过,你催着人们起床,我还是挺敬佩的。今天天亮之前就是你在唱歌,是吧?真的很好听。”
“要不要我再给你唱一个?”贝蒂又自豪起来,它直着脖子就高亢地唱了一声:“喔!”
“你别唱,我们说说话吧!”
“为啥?不好听吗?”
“不是,好听。可是,或者,可能不是时候。”
“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做朋友吗?”
“不是,以后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蒂,你呢?”
“哦,贝蒂,好听的名字。我叫虎头,他们就这样叫我,其实,离虎头差远了,我知道,我就是一条狗。”那条名叫虎头的狗谦虚地说。
“那我们做个朋友。”
“好啊, 我也正想找个朋友说说话,可是,整天就我一个在院子里,昨天,我就看见你来了,他们把你关在笼子里,可是我帮不上你。”
“他们不久就会放我出去的。只是他们好像忘了。”
“贝蒂,他们不会放你出去!”
“为什么呀?他们总不会老让我呆在这个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笼子里的吧?我唱歌的时候,脖子都扬不起来,只能中途打一个结拐一个弯才能再唱下去。”
“不会的,他们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他们好不容易把你弄来了,为什么要把你放走呢?”
“是为了我的美丽的羽毛、漂亮的嗓音和我高傲的雄姿吗?他们真要把我关在这笼子里,让美丽羽毛变得黯淡让我的嗓子变哑让我的身子变得佝偻而直不起来吗?”
“贝蒂,就因为你的漂亮的羽毛你的嘹亮的嗓音和你的高傲的雄姿,他们才把你弄到这儿来的。可是,他们不是要欣赏你的羽毛不是要聆听你的嗓音也不是要观赏你的雄姿的,他们是要将你的这些毁掉,毫不可惜,就像一堆烂泥臭肉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前面二娃的娘死了,他们是要用你给他娘引魂。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叫你引魂鸡吗?”
“好像,好像听到过,可是,什么是引魂呢?”贝蒂奇怪地问道。
虎头摇摇脑袋:“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见过。”
这时,那个名叫贵哥的年轻人从正面的屋里出来了,然后就向院子外边走去了。虎头便向贝蒂道:“贝蒂,我不能和你聊了,真的,他们不会放你出来,你别唱了,听我的。”
“可是,为什么呢?不唱,我会憋的难受。”
“可是,你唱的时候,我们会更难受。唉,别说了,回头再说吧!”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跟着贵哥到山上去,那里有密密的树林,有连绵的山峦,还有潺潺的流水,还有野兔、野鸡、獾和獐。”
“你是说野鸡?鸡还有野的吗?”
“多着呢,前两天,还有一只跑到村前的玉米地里刨食。”
“哦,多新鲜。”
“再见,贝蒂!”
“再见,虎头!”
虎头朝贝蒂点点头,之后,便迈着蹒跚的步子向走向大门外的贵哥身边走去了。
四
虎头走了,贝蒂顿感惆怅和失落。院子里就剩下它一个了,连一个它的同类的影子都没有。虎头的话让它半信半疑,却也有几分恐惧。
这一整天,贝蒂是在无精打采中度过的。它没有再见到虎头,虎头说它上山去了,虎头对那山上的描述,它真是闻所未闻。和莎妮在一块的时候,它也从她的怀抱里,向远处眺望过,她有时就抱着它跑到村子的外边,那里有一条小河,再远处就是起伏的山峦,可是,它想都没想过要到那些山峦里去。如今听虎头说山上的见闻,真是有点向往了。可是,它现在被关在笼子里,并且虎头说,他们不会把它放出去了。难道他们真的不怜惜我的漂亮的冠子、美丽的锦衣和健美的身体吗?虎头甚至说他们是要毁掉这些,难道是真的吗?这是不可理解的。它在半信半疑中来回跨着步,前面说过,左右都是三步。累了的时候就卧下来休息一会,渴了就喝笼子里给它预备的水。当太阳升到一定的时候,它并没有忘记朝着阳光高唱。它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它要提醒人们这时正是什么时辰应当做什么。每当它唱完的时候,她就不解地想,为什么虎头说听到我唱歌会伤心呢?我一定要在它下次来的时候问问清楚。
院子里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但是,除了那个名叫贵哥的年轻人给它送过食物和清水之外,再无任何一个人来关怀过它。这时,它就不由地想起那个名叫莎妮的女孩子。她是它的好朋友,是可信赖的好朋友,但是她太大意了,不知道如何保护它,不知道还有被坏人偷走的可能。
就在贝蒂唱了三遍的时候,这个院子的大门打开了,又进来一个小个子的人。这个人个子不大,但粗,看样子有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而且,他的嗓子也粗,他一进门就大声喊:“楞三,楞三!”
楞三从正房里出来:“狗日的,大呼小叫的,不怕风呛了你的圪叉窝。”他明显是不满意当面叫他楞三,估计他应该有个大名。
“你别穷讲究了,谁不知你叫楞三,我不叫你能省多少?瞎作怪!就像他们叫我圪墩。”
“别磨嘴皮了,什么事?”
“二娃子他娘明天回村,今天晚上咱村得有人进城去,你去还是不去?”
“你看我能走得开吗?村里一里一外全是我,棺材回来放哪儿怎么放,总得有个人管吧?再说,明天来的人肯定少不了,也得招待。”
“那好,引魂鸡我就取走了,就是笼子里这只吗?啊呀,真是个漂亮的公鸡,可惜了!”那个绰号叫圪墩的人就走到关着贝蒂的笼子跟前,随手就把笼子提起来。贝蒂又吓得惊叫起来。
“这笼子也太沉了,又太大了吧。喂,有没有小一点的?”
“墙头上不是有个编织袋吗,就是原来装它用过的!”楞三说。
“唉,就是,这个省事。”圪墩说着,就从墙头上拿过那个编织袋,一手将关着贝蒂的笼子掀开,接着就伸进另一只肥厚的大手来,一把将贝蒂的翅膀抓在手里,很粗暴地将贝蒂从笼子里拉出来,塞东西一样塞进那个编织袋里。
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又突然遭到这个矮小的男人的袭击,贝蒂惊骇的要死,它拼命的大叫起来,“哇哇!”叫声里带着凄厉的哭喊。
“狗日的圪墩,你慢点行不行?”
“怕啥?反正快要死的货了。”
“告诉你,上坟还要用了,明天进城,引魂只是个样子,你可千万别弄死了。”
“死不了,我知道,这种东西耐着呢!”
“不要把话说大了,那可是五百块钱买回来了,二娃人家看好,你弄死了,你自己给他娘引魂去。”
“知道了,”圪墩说着背过身又偷偷说了声,“还不是你娘!”说着他气呼呼地将那扎好的编织袋往背上一甩抢出门外去了。
袋子里的贝蒂还没来的及叫唤,身子就全被挤压在一起了,脖子弯在袋子里,喘气也困难,脑袋基本上挨着屁股了,它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久就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五
当贝蒂再次醒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天明的时候,它没有打鸣叫唤,不是它不想打,是打不出来。这一夜,它几乎是处于半死状态,脖子和脑袋简直就没有伸展开来。它是被那个叫做圪墩的人带到城里的,圪墩并没有听从楞三的劝告操心贝蒂的生死,而是坚信自己的经验知道一只引魂的公鸡装在袋子里不会一下子就死掉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把贝蒂当回事。他先是把它扔在回城的车上,到了城里下了车,又甩在自己背上,到了住处又随便扔在一个角落里,所以,贝蒂一直就处于半死不活状态。后来,不知是什么人,也许还是那个叫圪墩的人把它连同编织袋像拿一堆破烂似的提到派它用场的地方来。要不是人们这时要派它用场想起它来,恐怕它真的就要死掉了。
放贝蒂出来的地方是城里医院的太平间。这个贝蒂是不知道的。
文主任的老娘就被冻在太平间的冰柜里。文主任请了三个阴阳先生看日子,要将老娘请回到老家去安葬。阴阳先生们看了几天,翻遍了看风水断吉凶的书,都说天德月德不在近时,就看了个六合,灵柩回村的日子就选在这日巳时。
按这三个风水先生的说法,此日巳时最是吉利,主死者子孙昌盛兴旺发达。文主任很是欢喜,就定了今日巳时请老娘装棺回村。但万物皆有两面,黄金不能足赤,美玉也有瑕疵,阴阳先生明白告知,此日虽是好日,却也有逃不掉的缺陷,那就是文主任老娘的死尸殃气正是出在这日巳时,殃气方位正西偏南恰是出太平房必走之门,殃气高三丈六尺,阔方圆四丈九尺,人畜皆避,特别避忌生肖龙狗牛羊。
文主任定了一班响工,来了三班,都声明白吹不要钱只管饭就行。这天,三班响工都到了,一进医院大门便吹了起来。文主任老娘入棺回村的事,惊动了整个县城,看热闹的来了许多,真是红火。到了阴阳先生指定的时辰,拉棺材的装载车轰隆隆开进医院太平房的院子里,棺材旁边就放着装大公鸡贝蒂的编织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