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随着装棺材的装载车进院,一溜十来辆小轿车也随后开了进来。第一辆小车里随即就跳下来文主任和一个戴着蓝帽子身着深蓝中山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弯着腰,手里提一个人造革的皮包,包外面有个圆圆的鼓起的罗盘的印子,一看就知是阴阳先生。这是从三个中选出的一个较为德高望重的阴阳先生,由他来主持阴阳两界的沟通事宜。
当阴阳先生走到太平房跟前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便一哄而散。人们知道死人此时要出殃了,而且特妨龙狗牛羊这四个生肖的人,人们害怕被殃击了沾了秽气一辈子倒霉,所以,一霎时,都走散了。
走散的当然是看热闹的人。还有很多的人没有走,他们都齐刷刷无所畏惧大义凛然地站在太平房跟前等待分配任务。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来舁棺抬尸的。可是,他们又不是职业的舁棺抬尸人,他们就是文主任的下属和相关单位的领导。文主任正愁没有人来抬尸,却没想到来了这么多。文主任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走去和他们一一握手。
文主任脸上满是歉意:“唉,看个日子真难,今日此时最是好时辰,可万没想到,这个好时辰又恰逢我母尸身要出殃气,按理应该回避才是,真是难为大家。”
中间那位可能是这群人的头,他一脸严肃道:“不能误过时辰,咱们接受党的教育多年,都是唯物主义者,还能让这种迷信坏了大事?咱们不信那个邪!”于是,众人都称是,全都一副大无畏气概,争着要进太平房里抬尸。文主任很是感动,即命跟随在后面的一个小年轻,每个舁棺抬尸的人发给一条大中华烟。但是,太平房空间不够大,不足以让文主任的手下全部进入,太平间把门人一再阻拦,还是进去了七八个,又有人想进去,很有不怕邪的英雄胆气,但均被不客气地拦住了。
把门人告诫他们不能再进去了。这时门外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面皮有点发白的人们叫他张副的中年人。张副此时手里就提着装有公鸡贝蒂的编织袋。贝蒂自从昨天下午被装在袋子里,脑袋曲折在屁股上,至今还没有缓过一口气来憋得要死。旁边一个人道:“张副,我说你就别进去了,那批殃的告示不是说了吗,这次殃气,专对属龙狗牛羊的不利,你是属牛的,就不要进去了!”
那个叫做张副的白净中年人就一脸正气道:“都是在党之人,哪还怕封建迷信。”雄纠纠气昂昂一副神气镇得把门人了没有主意。张副把手里的编织袋扬了一扬道:“这是引魂鸡,要在尸首前头引路,误了好时辰,你们可要负责。”那把门人看来不敢负责,就欠身放他进去。
太平房里,人们已经将文主任老娘就像取一条冻鱼一样从冰柜里取出来,放在一个白布苫着的担架上,于是,有人就高呼:“引魂鸡,引魂鸡!”正好张副走了进来:“在这儿,在这儿!”他为自己进来的恰逢其时而得意非常,一面高喊一面伸手将编织袋里的贝蒂掏了出来。贝蒂于是就缓过一口气来,也就没有被憋死,同时,它也看见了一线光明。它想大叫,但它没有气力大叫,只咕噜了两声。
这时,就过来又一个人劈手从张副手中将那只叫做贝蒂的公鸡抢了过去,一手捉住贝蒂的两翅膀,一手紧握贝蒂的脑袋,然后看着前面那个穿中山服的阴阳先生等待命令,看样子,他是要拧掉贝蒂的脖子,让贝蒂的血流在太平房的水磨地面上。
只见那阴阳先生朝着这人摆摆手:“哎,别弄死啊,今天只要点血就行了,到上坟那天还要用,你可不能给咱弄死。”
这人就笑道:“我还以为今天就用,你要再说得迟,我就把它脖子拧下来了。唉,我说,怎么弄才能弄出点血?”
“把冠子弄破,流出血来就行了。”阴阳先生说。
“那就寻把剪刀来。哎,谁有剪刀?”
这时,张副就走过来,又从他手中将贝蒂抢过来:“来吧!还是让我来,这里,谁给你弄剪刀去?”
巳时已到,众人簇拥着文主任老娘的尸首缓缓出门了,按阴阳先生的批殃公示板的指示,此时也正是死尸出殃气的时刻,大家进来的时候都偷偷的读过那个批殃板的告示了,虽说都是唯物主义信徒,也不免紧张。出了太平房的正门,人们似乎没有看见殃气出来,也没有见有人被殃气击倒,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着尸首的担架朝着门外停着的车上的棺材走去,阴阳先生喊道:“引魂,引魂鸡!快,血,血!”
正在紧张的张副便又将手中的鸡塞到先前那人手里,说:“你把住它翅膀和双腿,我来!”
那人道:“你咋弄!”
“你捉紧就行,我自有办法。”
那人便把贝蒂使劲的捉在手里,张副上前,两只手一齐将贝蒂的大红冠子捉住,两手一前一后用劲一撕,贝蒂的像花瓣一样的冠子就被从顶到底硬生生一撕两瓣,顿时血流如注。
贝蒂正在喘气,忽然冠子被撕开,疼得它大声叫唤,差点儿昏了过去。
张副将贝蒂的冠子撕开了,血一下子就流出来,流到他的手上,他使劲向前甩了一甩,但是,手上的血没有被他甩掉。张副也就不再管手上的血,又从那人手里夺过流血的贝蒂,将贝蒂的鸡翅膀紧紧握住,使贝蒂的头朝了下方,让贝蒂的血往地上流。那血是殷红的、粘稠的,点点滴滴流在太平间的水磨地上。张副一边走,一边将提着贝蒂的手一扬一扬,以让更多的血流出来,流成一条血线,一直流到棺材跟前去。那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线,让人看起来有点恐惧。贝蒂叫声凄厉,响彻医院的每个角落。
七
文主任老娘的尸首被装进棺材里了,贝蒂的血也流得不少,从太平间到院子里装载车跟前,就用贝蒂的血划出了一条线,那个阴阳先生就踏着贝蒂的血,从太平间一直走到院子里棺材跟前,他用一根木制的剑指指点点,样子很是肃穆。大家都屏住气息默默的看着张副配合阴阳先生完成这一庄严的仪式,听着公鸡贝蒂的凄厉的叫声。
阴阳先生拿着木剑舞了好一阵,然后站好,左手握剑,右手的食指中指将剑身从剑根捋到剑尖,之后又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唔,不错!”说完就将木剑放入他的背囊里。
大家也都觉得不错,也跟着吐了长长一口气。
阴阳先生说:“好了,这次引魂弄得挺好,你们看这线,挺匀的,这只公鸡也不错!”
张副听了很得意的样子。
周围的人们说:“一只好公鸡,叫得响亮!”
这次,贝蒂也疼得顾不得听他们的恭维了,叫声也渐次的低了下来。
那个先前要剪刀的人对张副道:“你比我狠!”
张副道:“怎么说?”
“我以为你用什么办法,原来是用手撕开。”
张副笑道:“一样,你是用刀,我是用手,一样效果。”
那人道:“对这只公鸡来说可不一样。”
“你还管它?反正要死了。”
这时阴阳先生说:“引魂鸡装好,上坟那天还要用,可不能让它死掉。”
张副说:“我知道,我是说它迟早是死。”
文主任走过来拍拍张副的肩膀:“这次弄得挺好,下次也是你给咱娘引魂。”
张副受宠若惊说:“好咧!”
于是,张副便将贝蒂又塞进那个编织袋里,顺手扔在棺材旁边。第一次引魂就这样结束了,当载着棺材的装载车开动了的时候,贝蒂又一次沉沉的睡去了。说是睡,其实是昏过去了。
八
当贝蒂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它已经又被装进原先那个笼子里了。接着,天就黑了,贝蒂只能继续昏昏的睡去。天明的时候,它醒来了,它想啼叫,而且它果然又一次啼叫了,但是,声音已经没有过去响亮了,那种想叫的冲动也已经变得很弱。天亮了的时候,贝蒂也完全的清醒过来。它的冠子还在疼,血已经止住了,它的头被凝固后的血液染成了黑色,它的冠子被人撕成两半,现在正肿的像一堆黑面包,它的羽毛也被它自己的血弄污了一大片。最要紧的是它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站都不想站了,所以,它就卧在那个笼子里。它知道自己还活着,忽然记起了昨天的遭遇,想起了那条叫做虎头的狗的告诫,看着自己目前这副落魄的模样,不禁伤心呜呜痛哭起来。它的这哭声人类是听不到的,但是,动物们能听得到。
贝蒂的哭声,被躲在狗窝里休息的虎头听到了。虎头就从狗窝里爬出来,走到关着贝蒂的笼子跟前:“贝蒂,你怎么了?你昨天到哪去了?我下午从山上回来就没见你?”
“呜呜,虎头,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我被他们弄走了,去给一个死去的老女人引魂,我的冠子也被他们撕烂了,流了好多血。呜呜。”
“哦,知道了,昨天村里搭起了一个高大的灵棚,从城里拉回来一口棺材,棺材里就是死了的二娃子的娘,你就是给他娘引魂去的。可是,这还没算完,引魂的大仪式还有后头呢,要到埋人的那天才进行。”
“呜呜,虎头,他们是还要用我的血洒路溅地给那个女人引魂吗?”
“唉,真不幸,我想是的!”
“呜---,虎头,快救我,救救我呀!”
“贝蒂,我好想救你,可是,我怎么能救你呢,我充其量只能将这个笼子撞翻,那样,撞翻了你会更难受而一点也不解决问题。”
“他们把我弄到那个地方,一个人要用剪刀剪我的冠子,另一个人说不,而是用手将我的冠子撕成两瓣,将我头朝下血滴成一路红云,我以为我就要被弄死了,可又一个人说不让将我弄死还要上坟的时候用我的血引魂,太可怕了。后来,我又被装进那个可怖的袋子里,又回到这个笼子里。呜----,虎头,我不想死,不想去给他们引魂了,可是我在这笼子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虎头,你知道吗,引魂是怎么一回事?下一次,他们还是要撕掉我的冠子吗?”
“唉,贝蒂,我想和你说,又怕吓着你。”
“说吧,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说什么也无妨了。”
“我见过两三次埋死人。前村的二狗埋他妈时我在场,后村的三老汉下葬我也在场,我都是跟着贵哥去的。好几次埋人都要用公鸡引魂,他们也都是事先买好一个公鸡,买回来就关在你现在住的这个笼子里。当然,它们可没有你漂亮,羽毛没有你的美丽,嗓子也没有你好听,但是,它们都是无辜的呀,它们就被他们弄死了。”
“能说说他们是怎么弄死它们的吗?”
“唉,太可怕了,他们将装死人的棺材放进墓坑里,然后就将那只倒霉的公鸡的脖子拧下来,让血流在墓道里,流在墓道出口的地方,又流到坟场上来。等血流完了,就将那只公鸡扔在坟地上,让它流血不止而死。我每次看见它们都不是一下就死,它们被扔在地上挣扎着乱扑腾,好一阵也死不了。据说,死去的公鸡是被那个阴阳先生拿走回家去炖着吃了,当然也可能红烧。”
“啊,好怕啊!”贝蒂顿时就晕了过去,然后又慢慢的醒来。“好怕人呀,虎头,我该怎么办呢?帮我想想办法,我不想死,呜呜!”
贝蒂在笼子里哭着,虎头在笼子外面摇着尾巴,但是它们想不出任何办法。
九
贵哥又出来给贝蒂放食物添水,贝蒂也渐渐的平静了。
贵哥放进来的食物,有玉米粒,还有几片青菜叶,甚至还有一些它最爱吃的胡麻籽。但是,贝蒂一点吃饭的心思也没有。
虎头一直摇着尾巴守在笼子外面。
太阳升高了,贝蒂似乎又有了想要歌唱的冲动,它挣扎着直起脖子,唱起来,但唱出来的是哭声。
虎头对它说:“别哭了,先吃点东西吧。”
“呜呜,虎头,我不想在这个笼子里。你要把我弄出这个笼子就好了,从前的我是多么自由啊,我可以从院子里飞到墙头上,从墙头上飞到院子外边,还能到河沟里去,到树林边的沙滩上打滚。我不能在这个笼子任人宰割。”
“可是,贝蒂,我弄不开笼子。”虎头惭愧且无奈道,“其实,就算是弄开了,你又能跑到哪里去,你又不会飞,又不能跑,他们还会把你捉住,重新关起来。”
“唉,是啊,我们的先天不足害死了我们,不怨天尤人,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命运。可是,我真的不想死。不想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女尸送命,也不想为一个不相识的人凑红火而做牺牲。虎头,你一定得帮帮我,帮我逃出这个魔窟。”
“贝蒂,从一开头,我就想帮你。不但是你,前面那几个,我也想帮它们,可是,我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就是,非但救不了你们,弄不好,我还得贴上小命。”虎头真诚地说。
“唉,是呀,”贝蒂又伤感了,“弄不好会连累你的,我死了倒也罢了,连累你就不值得。那就让我去赴死算了。到了那一天,我自己了断。”
“嘿嘿,你怎么了断?”虎头摇头,“你自己怎么了断?要没有人帮助,你就是想死也死不了的。”
“唉,那么说,我就只好等着让人家慢慢地弄死了。”
“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你让我想一想!”虎头说,“老实说,现在是除了我,恐怕是没有任何人能救你了。”
“唉,要是莎妮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她能救我。”
“可是,莎妮是谁呀?”
“是我的旧日的主人,她对我可好了!我们是朋友。”
“哦,依我说,旧主人是不会救你的。他们把你卖给这家人,就是让你给这家人引魂的,他们还会救你吗?”
“不,莎妮是我的小主人,她肯定不会卖我的,她肯定不知情。”贝蒂可怜兮兮地说,“我记得清楚,是一个恶毒的网子一样的东西,把我罩住了,就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
“就算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虎头悲观道,“你已经引过一次魂了,引魂鸡这个名号会伴着你,永远也去不掉了,人们会因为这个名号而嫌恶你。”它接着长叹一声道,“唉,是没有人会养一只引魂鸡的!他们也会杀了你。他们怕你给他们带来秽气和霉运。”
“啊!”贝蒂听了虎头的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比先前更大的恐怖和绝望向它袭来,它缓缓的卧在笼子里,再不想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