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自行车,方一看着路过的荒废的房屋,这大抵又是一个破败的村落,远离城市,却又一片农田,显得更是破落不堪,犹豫之下,方一骑了过去,脑海中却是不断浮现幼时的老家。
入村的土路偶尔伴着几块石块,路边的枯蒿几达腰间,两旁偶尔是泥墙,或是瓦砾石片堆垒的墙垣,脚下时不时的几块大石块或破旧砖块,算是摆平了泥泞之下的浆水,也有那么些荒树斜斜的刺破了断壁,和着间歇路过的西北风,坍塌的屋顶,萧瑟作响,几棵楝树上挂着干枯的楝枣,青绿之时,那可是儿时伙伴们争抢的宝物,枯树残影艳阳照,却也没了那时的一缕炊烟,两声鸡鸣,几声狗叫。
“这小哥咋来这?没见过啊……”一个老头骑着三轮远远的朝方一喊着。
“路过过来看看,”方一笑着扬扬手,“大爷,怎么称呼?你老家这儿的?”
“嗐,这有啥好看唻,老汉我姓徐。”徐老头脚蹬着前轮刹了车子,慢悠悠的边骑边说道,“都荒来,小哥哪来人。”
“徐大爷,听你这口音安徽哩还是河南哩?咋跑这儿唻。”方一说着操着一嘴方言与老汉不相上下,“我姓方,中原来哩,走这儿来,看看,这荒哩怪可惜。”
“嗐,758时候跑来哩。”徐老头不在乎的说着。
“死哩死,挪哩挪,年轻人都走唻,可不都荒唻,”徐老头摆摆手没有接方一递过来的烟,“这欸天干物燥嘞,不敢抽不敢抽,万一着了不待了。”
方一笑着拍拍脑袋,“忘唻忘唻,大爷,那你这是回来看看?”
“啊,可不,回来看看,孩儿他妈,俺那口子死哩早,以前还不咋想,这几年想哩慌,没事喽回来看看,说说话儿。”徐老头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可不,人啊,都念个旧,嘴里说哩再不想,都那样,”方一笑呵呵的说,“我看这儿空几年了吧?”
“差不多,大前年算是都搬完唻,都进城唻,有哩小年轻出去打工赚点儿钱,直接搁人家大城市住去唻,谁还回这破地方。”徐老头颇为高兴的说着,“城里都是比这乡里村儿哩强,那木法比,比这待法。”
“那是,人多力量大,肯定比乡里待法。”方一附和着,“都是小孩儿上学,这乡里村儿哩嘞,欸比不了城里。”
“那可不,谁说不是哩,”徐老头说,“都连城里嘞老师都不想来村儿里教,谁不想往好地方儿过活儿,一年到头哩,地里面儿扒不出来几个坷拉蛋子。”
“那可不,集中力量办大事,那只能往城里集中唻,好哩越好,赖哩越赖,木法,”方一笑着说,“种一年地也刨不着几个食儿。”
“嗐,几千年唻不都这也吗,”徐老头颇为不忿,“好歹欸活到现在唻,俺爹妈那时候都饿死球唻,要不是俺姐,俺欸饿死球唻,啥时候都这也球样。”
“大爷厉害唻,”方一说着笑着竖起个大拇指,“这都转完唻,我欸都走啦,大爷你这会儿走不走,走嘞话一块儿?”
“走啊,这也不给俺那口子念叨完唻,出来碰上你唻。咋,你这出来转嘞?”徐老头一双老眼颇为精明的看着方一。
“啊,出来转转白。”方一笑着说。
“小伙子能哩很啊,人家搁打工赚钱哩,你这也到处转嘞,不缺花哩,厉害住哩。”徐老头笑着冲方一说道,“走唻走唻,去俺那儿吃个晌午饭不。”
“不唻不唻,俺还得往前走走。”方一说着在马路上递过去一支烟,“这会儿没事唻,整个。”说着拿着火机给徐老头点上火,吐了口烟圈说道,“徐大爷,那俺都先走啦,你慢走啊。”
“好,好,慢走啊。”徐老头说着冲着远去的方一挥挥老手,笑呵呵的蹬着三轮车。
方一抽着烟,想到了曾经上学时,总有人问为什么会有城乡差异,为什么会有政策不平等,为什么会有这,为什么会有那,却不许说这说那,连一个老农都能感受到,方一蹬起车子,想着笑着,人们知道温度传导,却无视这社会的一切都会传导,就像是一群茫然的蝼蚁,长大的蝼蚁默不作声,埋头吃苦,把一切自认为的爱都给了小小的蝼蚁,小蝼蚁却在耳濡目染之下悉心学习着大蝼蚁的一切,并把这一切都映射在小小的校园里,偶尔的小小校园里的暴力与血腥,却让所有的蝼蚁惊讶不已、慌张不已、不知所措、愤怒嘶吼,长大的蝼蚁却在一群大蝼蚁的指挥下,在自己的脚下卖力的挖着一个深坑,不知不觉中,把蝼蚁们的未来全都埋进了这深坑,或许到了那时,愤怒哀嚎又是一个循环吧,也可能到了某一天,这愤怒哀嚎戛然而止。
夕阳西下,方一吭哧吭哧的下了车子,坐下来要了一份肴肉面,配上一碟生姜丝,滴上几口香醋,这可是打摸了好几个当地人,踅摸了好久才找到的,据说是这6000多年历史的齐梁故里里最好吃的小吃店,细尝之下,颇为爽口,吃的方一赞叹不已。
“这里没人坐吧。”
方一抬头瞥了眼,点点头,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端着一碗面一碗大麦粥坐了下来。
“哟,瞧你不是本地人啊,倒是挺会吃,最佳搭档啊这。”这男子笑着瞅着方一。
方一有趣的看着这个一身行政装的男子,有意思的说道:“多问问,多了解,可不就知道了,不亲自下场,怎么可能了解这人间烟火。”
男子有趣的打量了下方一,“亲自下场,也不一定了解啊……”
“料加多了谁都吃不惯。”方一翻个白眼无语的说道。
“那怎么能知道是不是加多了料。”
“生抽酱油醋的,自己都分不清,那还玩儿个锤子,洗洗睡吧。”方一不客气的说着吐噜着面。
“那也不是每个人生而知之啊,这调料也都是尝过了才知道味道的。”男子不屑的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肉不成,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牛羊肉不成,没见过牛羊肉,还没见过鸡肉不成,”方一无语的翻着白眼,嘴角撇着,不耐的说道,“没吃过肉,吃过别的没,啥都没吃过?怎么活的?”
“那不是不一样吗。”男子也很不屑。
“这天底下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吗,”方一毫不掩饰的撇着嘴,“要不你给提供俩一样的,让我开开眼。”
方一见男子没吭声了,嘲笑道:“按你那么说,人类就不该有今天,都不一样,又不是人人都尝过,那还改进个屁,原始社会多好,完美。”
男子沉默的停下了筷子,细细思量了会儿,抬头看着方一,“也是,可以总结推理,倒是我想差了。你好,重新认识下,高磊。”
方一没接话,只是嘴里嚼着面条,上下打量了下高磊,撇撇嘴,“混不上去了?看着倒是挺正派,几大学府哪个毕业的?”
高磊惊讶的看着方一,暗暗称奇,就这两句话就把自己看透了?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倒也更加好奇的看着方一,回道:“清华,传播法学。”说着好奇的问道,“就这么一会儿,你怎么推理的?”
方一闻言一乐,怪不得,倒是个有趣的人,估摸着不愿意同流被边缘化,乐着说道:“一身行政装,却又没那点儿官气儿,和气的像个人,又较真儿,又想亲自下场,又有那么点儿傲气儿,最不受人待见,要么将来变成哈士奇,要么将来变成一辈子的科员儿。”
高磊无语的看着方一,好嘛,把自己评论的跟路边的猫狗一样了。
方一见状乐的又补了一刀,“你这是不是从清华毕业就直接分配去政府部门了,完事嘛,”说着笑嘻嘻的瞅着高磊,“又被调离岗位,赶滚蛋踢到了垃圾部门了吧。”
瞅着高磊惊讶的表情,方一又说道,“不会连行政编都丢了吧……”
方一瞅着高磊垂头丧气的样子,“行政编成事业编了?啧啧啧,你这是把领导得罪的够狠的,让我猜猜啊,你这学历,不会赶到广电部门了吧。”方一说着有趣的打量着高磊。
高磊苦笑着冲方一竖起大拇指,赞道:“厉害!那你能不……你贵姓?认识下?”
“方一,”方一笑嘻嘻的说,“怎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是吧。”
“我也不认为我智商低啊,”高磊摸摸头,无奈的笑着说,“可我确实没搞清楚为嘛这辈子干了十几年了还是个小科员,现在被扔在老干部科。”
“以前分配到哪了。”方一心不在焉的扒拉着吃的。
“市委组织部……”高磊低着头说道,慢吞吞的吃着面,喝着粥。
“那你可是够可以的。”方一由衷的夸道,“不简单,硬生生给搞到广电局老干部科。”
高磊翻了个白眼,“嗐,你就笑话我吧。”
“哪敢,我在琢磨你到底干了啥,难不成你一个小小的新人,对组织指手画脚了吧,好家伙,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哇。”方一笑嘻嘻的抹了抹嘴巴。
高磊倒是像看开了似的说道:“随你笑,反正就这了,再熬个20年退休完事,也能逍遥自在。”
“你想啊,一个小圈子里,什么最重要,团结啊,那你再想一个问题,没监管的领导怎么团结,你不去顺着上面意思捋毛驴,你去摸老虎屁股,自讨苦吃呗,这你怨不得别人。”
“那有问题的也得同意?”高磊皱着眉头,“很多东西又不是领导签字,那自己签了,不等于替人背锅啊。”
“瞧你那点儿出息,你在这面馆里能吃到的是不是就这些,理解了没,那是你的荣幸。”方一撇着嘴说道,“咋滴,你还想在这面馆里吃法式大餐啊。”
高磊尴尬的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背锅。
“倒是这也不至于……”方一嘀咕着,“你肯定还干了啥牛逼的事儿。”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方一笑嘻嘻的说,“你肯定陪着领导开会什么的乱说话,让你提意见,你还真敢提啊,没监管的领导怎么上去的,你提的真以为人家想不到?”
高磊恍然大悟的脱口而出:“我去,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每次提意见,就有人看我莫名其妙的,他妈的,我可真傻逼。”旋即奇怪的看着方一,“你是干嘛的,怎么这么熟悉这些?”
“熟悉个屁啊,”方一瞅着擦嘴的高磊,“吃完了?走呗,想聊慢慢遛弯聊。”
高磊好奇的跟着方一转悠着,“仅凭推理能得到这些?不能吧?不然老百姓不早闹腾的嗷嗷的了……”
“那看你怎么个推了。”方一笑嘻嘻的推着单车。
“比如?”
方一想起了上午遇到的徐老头,开口道:“比如你怎么看城乡差异。”
高磊沉思片刻,抬头说道:“无论是收入,还是教育医疗消费就业,就是公共投入,都有巨大差距。”
方一无力的给了个白眼,也不吭声。
“经济学家大都认为城乡差距会逐步扩大,所以只能扩大城市化,想办法把乡村的人们都圈到城市圈里。”高磊信心十足的说道。
方一撇着嘴斜着眼瞅着高磊,“还好你不是No1,不然不知道给老百姓祸害成啥样。”
“别不服,”方一毫不客气的打断想要反驳的高磊,“就拿这丹阳来说,你把周围乡村都圈进来,打算让那些人做这城市圈里的新底层,拿着辛劳一辈子的腰包,给这个城市添砖加瓦是吧,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当底层不。”
高磊略有懵圈的看着方一,这问题……他倒是真不曾想过,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的城市化好了。
“你这解决思想到底挺符合现在的人类,”方一气的笑着,“发现头歪了,直接扳直了完事是吧,不管为什么歪的、什么原因引起的歪,就打算不停的扳是吧,就不怕给扳掉了别人的头是吧。”
“不这么搞也没办法啊,那城里无论是政策,还是资源,都比乡里好啊。”
“只看现象是吧,那你慢慢整,看看你啥时候能超越过去几千年。”
“那我也当不了政策的家啊。”
方一耸耸肩,笑嘻嘻的说:“所以你推不出来什么呗,你就这么看问题的。”
高磊听到这话愣住了。
“找本质?原来这样。”高磊有意思的说道。
“那得看你找的多高的本质,”方一说,“就是你站在多高的位置看问题,找本质,你说政策问题,政策为什么这么定,你可能发现领导的意思,领导为什么这么定,那是更上面的意思,那更上面为什么这么做,你就会发现,实际上,人的区别并不大,屁股在哪,就怎么想问题,这也牢牢限制住了你自己,跳出去一点,你就有了往上走的几率,就这社会上的事儿来说,你跳到最后,会发现,其实都像蚂蚁一样,再往上不知道怎么办了,那就一点一点摸索吧,为啥,因为上面没先例,先例,可笑不。”
高磊深思着看着方一,“那你说最上面怎么回事。”
“那你觉得为什么搞城市化。”方一心不在焉的说。
“集中力量办大事,好办事,量变引起质变。”
“就这么粗暴的集中就可以了是吗,为什么?”方一随口问道,“难不成分布的各个县城乡村就不能量变引起质变了,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这后面的为什么你就不想想?”
默默走路的高磊默不作声,良久,开口道:“想不通,想不明白,上面不也一样吗。”
“你在那个面馆里能吃到什么。”方一吐槽道,“面馆种类不全吧,你想吃的没有吧,能造出来不,但如果面馆老板不让你造你又该如何,这不摆明了社会体系有问题吗。”
高磊说道:“那确实,但怎么改。”
“面馆的老板说了二楼包房,一楼就不是包房,你能怎么办。”方一纠结的看着他,心中暗自吐槽,开口说道,“城乡差异的根源不过是整个社会体系的形成带来的限制,这体系里就这么整了不受监管的玩意儿,那自然领导说了算,领导也是人,不是机器,自己管自己,自然由自身欲望做决定,所以注定就是这结果,除非这面馆老板允许改建,不然别想了。”
“嗐,你不一样没办法吗。”高磊笑着说。
“我只告诉你当前的体系没办法,谁告诉你完全没办法了。”方一奇怪的看着高磊,“很多学者认为城乡存在根本性差异,只看到现象,却不去找这背后的根源与本质。”
高磊不服的说道:“那乡村本质不就是农耕小农经济社会么。”
方一不屑的说道:“你可打住,我说的本质可不是你们说的现象总结一下完事,你们认为乡村只有农耕小农经济,这就是本质,你看清楚了,这只是乡村现象的总结好嘛,为什么会形成这现象?想过没有?没有吧,可能想过,更多是压根没想过,想过的想不出,也就不想了,最后得出个结论,天生的,职业性的,是不是?这社会你就硬生生的给乡村做了这么个设定,你反过来怪小农经济?”
“那总得有人去种地。”高磊说道。
“哟,怎么,种地就一定是小农经济?”方一嘿嘿嘿的笑着说,“碗里被人放了屎,你还非要拿那碗吃不成?就没好碗了是吧?事实上,政策不倾斜可以更好的实现集中力量办大事,乃至可以完全消灭城乡差异,但是现在那面馆不可能实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