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晚上没有下雪，清晨时分风停雪霁，阳光久违地露出云层，大地之上如同雪被罩了金绡。
程禾出门一趟，回来之后便和程川一同在廊下入定修行。
下雪不冷化雪冷，天地之间寒气凛冽，两人都专注地吸收着空气之中的寒之灵力。
日影向着由东向南推移，一直推到正南，院外才有了动静。
连讳是平平淡淡走着进来的，没什么花哨的架势，身后只跟了个很年轻的弟子。
连讳身形瘦长，长脸，方下颏，嘴角下撇，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
他进院之后，看向程川程禾，眸间闪过一点讶色。
虽然已经听辕虎说过，但是实际见到，还是忍不住感叹这且行宗话事人的年轻。
简直是两个孩子。
嚣张至极的孩子。
程川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抱拳道：“在下且行宗程川，久仰连宗主。”
连讳冷冷道：“辕虎一只手，换你宗里人的一只手，很公平，你和那个小姑娘，你们谁来？”
程川直起身，淡声道：“辕虎挑衅在先，他的手丢的不冤。”
连讳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个笑，他道：“冤不冤，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资格说了算的吗？”
庞然的灵力，庞然的压迫力。
程禾拎着茶壶的手忍不住颤抖，心脏抽紧，嘴中有了血腥味。
游蛟境的强者，体内灵簇粗壮强盛如龙似蛟。
单凭他体内的灵力运转，已经足够影响一方天地的灵力流动。
明明是冬日，程禾却感受到秋之萧瑟肃杀。
这是金属性灵力特有的感觉，凋零/收敛/破坏/杀伐。
程禾身周不由自主出现一只灵物。
那是一只鹰，张开双翼，将程禾牢牢护住。
连讳看到那灵物轮廓，怔了一下：“你……御兽？幻术？”
程川挡住程禾，举起手中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沉声喝道：“这是泰侯长公子姜寿的贴身配刀，连讳，你可是杀人试试，只看杀人之后，你的湮凤宗山下会不会出现军队和神裔！”
配刀刀柄之上刻了一个端正的“寿”字，另有姜氏家徽，桂枝环月的纹样，做不得假。
连讳的脸色却更加沉冷：“你们果然和那些神裔勾结极深，连如此信物都能拿到！该死！”
“和神裔来往就是该死，这话你敢不敢当着公子寿本人的面说？”程禾冷笑道：“那么恨神裔，有本事你杀进神庙，宰一个高阶神裔试试！在我们这些修灵晚辈跟前耀武扬威，显得你很强吗？”
连讳的眼睛微微眯起，程川手中的青铜匕首剧烈颤动。
程禾却道：“怎么，破防了？堂堂五境大修士，连两句真话的刺激都受不住吗？”
她握住了那把匕首，抽刀出鞘，抵住自己的脖子：“来，杀了我，一时激愤爽快，用你全宗上下的命来换，来不来？”
程禾的尾音嘶哑，双目怒睁，显见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程川嘴唇紧紧抿起，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调动灵力。
连讳眉间褶皱深得能将蚊子溺死，他只要稍一动念，就能控制匕首割断程禾的喉管。
但是，那把匕首背后代表的力量……
该死，这么多年了，他面对神裔的威胁还是如此无力！
程禾紧盯着连讳的神色，已经了然他的顾忌和犹豫。
她慢慢放下匕首，调整呼吸和表情，放缓语气：“连宗主，我是第一次见到游蛟境的强者。修行艰难，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到四境，我对您很是仰望。”
连讳冷哼一声，根本不为所动。
程禾继续道：“辕虎去我们山上的时候，一口一个‘神裔的狗’，他的态度就是您的态度吗？”
连讳道：“难道你们不是狗吗？”
“连宗主有没有认真打听过我受到王都嘉奖的原因？”
“与盐矿有关。”
“是，与盐矿有关。”程禾缓声道：“那座盐矿是我找到的。”
连讳有些惊讶。
他知道程禾是在盐矿开采一事上有些功劳，她那些神裔混在一起，能有些功劳不奇怪，但是他没想到那矿完全是程禾找到的。
“我原本只是想要做点盐卖钱，机缘巧合遇见一位神裔，他不在乎我的身份，只在乎盐这件事，我们由此达成合作。”
“合作？你一个修灵者能和神裔合作？”连讳嘴角抽动，是轻嗤的表情。
程禾笑了笑：“确实对方是主导方，我多受强迫，但是，关键是我做的事情。我打听过，没有岩盐矿之前，泰泽城里的盐卖到了十贝一斤，有矿之后，盐价降至七贝。”
她抬头看着连讳：“这件事的意义不用我多说，您和贵宗的弟子们也都要吃盐，您也是受益者。在您看来，这件事不值两座山头和一个嘉奖吗？这和做不做狗有什么关系？”
连讳错开了和程禾对视的目光。
程禾续道：“假如您承认我找到盐矿所以受到嘉奖一事的正当性，那您该明白贵宗辕虎的过分之处。他当时要放火烧我们的房子，都是新房子，房里还有孩子，如此作为，换您能好端端放他下山吗？”
连讳不语。
程川道：“我们的诉求就是两宗恩怨一笔勾销，从此互不干涉，绝不再无故挑衅。”
连讳垂眸片刻。
恩怨两消，就是说辕虎那一只手白白丢了。
是他派辕虎去且行宗的。
此事是他的错，但他却不能为辕虎讨回公道吗？
公道……
这一次的公道，真的在他这一方吗？
他心中的杀意数度翻滚，最终还是被他强压了下来，他冷声道：“本宗，同意。”
程禾两人心里都是一松。
程禾甚至有点腿软。
程川仍旧撑得住，他道：“多谢连宗主体谅，还请连宗主跟我移步地下圆厅，我们便当着?琈脚店掌柜和一众修灵者同袍的面，立下血誓，如何？”
当着所有人的面立誓？
这两个崽子还想当众羞辱他和他湮凤宗一场？
得寸进尺！
连讳怒道：“当众立誓绝不可能，此事有我口头承诺，已能作准，你们若不信，便打上山来试试！”
他转身，袍脚翻飞带起怒风。
“无论暂时得到了什么好处，修灵者与神裔靠近，终究会受到反噬，这反噬越近就越惨烈。”连讳最后冷冷撂下一句：“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