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滢在王座上沉默了片刻,颔首道:“自然可以。”
白霜深深一礼:“民妇等谢过王上深恩。民妇还想挑两座山头,收几个徒弟,有几分积德的好名声,再有些傍身过日子的钱财,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月滢脸色有点不自然。
说是别无所求,其实能求的都求了。
她的承诺是一回事,这些人主动要又是另一回事。
心里那点不舒服又涌上来,但是她刚刚说过“所求无有不应”,于是只好微笑道:“只要你立下足够战功,山头、土地、徒弟,孤王都会赐给你。”
白霜再次谢恩,春令躬身道:“王上,我们都是些粗鄙草莽,懂的道理不多,但是知道两方约定大事,必得发下誓言,或者立下字据才行。”
春令神容温柔,但是说话很刚,他以指抵住眉心灵台处:
“我春令在此发誓,战起之后,千翠宗会为王畿的军将们提供至少一万份’凝血散‘和‘生息丹’,若是战事焦灼,千翠宗的弟子会出动半数,前往战场前线,听任王上调派。若违此誓,便让春令灵台生尘,神念内伤,灵元爆裂而亡!”
其余两人互相对视,也都以指抵住灵台,发下重誓。
白霜承诺会带着四个徒弟到最凶险的战场上搏杀三次,已州则许诺了一个巨大的钱财数目,另外承诺会尽最大努力发动底层修灵者随军参战。
誓言铮铮,在如此高阔的殿宇中仍有回声。
月滢被架在座上,有些下不来台。
这些人是在逼她发誓,他们竟然都不相信她的承诺。
她可是君王!她一诺千金!
回声落下了,四处安静了片刻,月滢的手攥紧了宝座上冰凉的白玉眼瞳,最终还是转过身去,面对壁画上的神灵,沉声道:
“孤王对常仪大神起誓,今日对修灵者的承诺都会做到,来日战事止歇,肃清内患,有修灵者一份功劳,只要他们忠心不变,孤王绝不相负!常仪大神在上,若孤王违背此誓,便请神灵夺去孤王的王位!”
此语更是铿锵,程禾只觉周围天时地气有微妙变动,壁画上模糊渺远的神灵似乎睁了眼眸。
月滢没有神相加身,没有自眉间取一粒神血,但是君王一诺,分量依旧极重。
白霜三人都肃正了神色,跪拜叩首,山呼谢恩。
程禾心想,终究是修灵者大佬们,没一个蠢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们既然一同来此,想必私下里已经结成了同盟,若是女王兔死狗烹,他们三家联手,也不是好欺负的。
月滢重新坐下,脸上依旧有微笑,但是目光已经冷了,她看向程禾: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程禾一怔,说啥?
她察觉到月滢语气不好,及时反应,摆出个老实模样来:“回禀女王,民女修为低微,家底更薄,恐怕没办法像三位前辈一样为战事出力。”
月滢心情本就不好,听闻此话,美眸一眯,杀心半起。
程禾续道:“民女只能回去琢磨琢磨生铁淬钢的方法,钢比铁要硬,若有好工匠,锻出的剑削铁如泥。”
月旌的眼前一亮:“你真能做出比铁剑更锋锐的刀剑来?”
程禾道:“民女会尽力一试。”
“好!你就去做这个!若能做出更利的刀剑,你与他们一般功劳!”
月旌如此说,月滢也只好把那股子想找茬的烦躁压下去,勉强笑道:“王夫所说甚是,你便专心钻研锻铁的方法吧,要尽快。”
程禾道:“是,民女必定宵衣旰食,以为王上王夫分忧为己任。”
她心道快是不可能快的,不到合适时机,锻钢法绝不拿出来。
打工人工作完成越快,老板压榨你就越狠。
这场会面到这里已经说完了正事,月滢兴致已经不高了,叫人搬了些珍奇的财宝丝缎上来,该赏的赏,该赐的赐。
四人一同退出殿外,时近傍晚,彤云如烈火,染红半片天空。
再有一天就是大祭了,街面上焕然一新,来往行人的衣履也是簇新的。
程禾有些恍惚,这繁华马上就要中止了吧,因为要打仗了。
其实街面上不止有繁华,在外城那些宽敞的街道之外,阴暗狭小些的里坊巷弄之中,到处有衣衫褴褛的庶民,幽魂一般沉默来去。
程川靠在一条小巷巷口的阴影中,看到穿着崭新公服的大神宫底层胥吏,凶恶地同一对夫妻,争夺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
“他娘的给老子放手!大祭之前全城的人都得交供奉钱,迎接常仪大神赐福,你们交不起,就拿这个孩子抵。”胥吏恶声喊道。
他看一眼手下面色黧黑的孩子,厌恶嘟囔:“长成这样,怕是都卖不到十五贝,真晦气!”
孩子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往年不是只有八贝的吗?我们攒了半年,攒够了八贝啊,为何又成了十五贝?十五贝,这是要我们的命!”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别废话,没钱就拿孩子抵!“胥吏一脚踢开妇人,拎上孩子就要扬长而去。
程川上千,掏出十五个彩贝给那胥吏:“抵这家的供奉钱,够吗?”
胥吏一愣,不知这是哪冒出来的大善人。
程川又扔出五贝:“这钱给各位打酒,冬至安康。”
那几人见到有余钱,才放开女孩儿,哼了一声走了。
妇人千恩万谢,直呼神灵会庇佑小郎君。
程川笑了笑,转身而去。
赐福原来也得靠钱换,今年的供奉钱更多了,不是因为赐福多了,是因为要打仗了,在筹集军费吧。
大神宫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四面肃穆洁净,地面的每一寸砖缝里都弥漫着香味。
神肆宫典器府的库房里分门别类摆放好了巡游的花车、巫舞者们华丽的舞袍,还有成堆的祭祀牲肉与美酒。
月滢即便疲惫,仍旧不能休息,在无怀沫的陪同下,里里外外都看过一圈,最后走进大神宫内宫,只有高位神裔能进的主殿。
主殿深处,月神十相的彩绘神像环绕着一片小小的圆形空地,月滢在众神相的注视下,打开空地的机关。
地板裂开,露出一汪寒凉刺骨的静水。
水中浸泡着一面由整块奇石雕琢而成,质朴又安然的镜子。
月滢伸出手,想要触碰镜子,但是手接触到冰凉水面,还是缩了回来。
还是不行
月滢闭目片刻,心中万千思绪奔涌,半晌才平复。
“走吧。”她对无怀沫道,声音深深疲惫。
地板在她身后逐渐合拢,那面回归黑暗的镜子在无怀沫轻浅的瞳仁的注视中,重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