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天里所有人,所有物件的影子都是清晰浓重的,荒野中更是。
荒野里一片黄土残垣间,几骑在休息饮马吃干粮。
为首一人穿着一身寻常的,姒氏低阶神裔的铠甲,坐在断墙上,时不时抬头张望。
“长公女,跑了半日,吃点东西吧。”姒武喊道。
姒辰回头看他一眼,姒武一个激灵:“我错了!您现在叫姒灵,只是旁支的一个随军神裔。”
姒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远方。
远方透蓝广袤的天空中逐渐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近,是一只鄂鸟。
姒辰眯眼起身,姒武几个也迅速戒备起来。
鄂鸟在他们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停住,鸟上下来两个人,高壮如小山一般的年轻人,还有裹着披风的女子。
姒辰攥紧了手。
年轻人,寅犬,看看姒辰,问道:“长公女,姒辰?”
姒辰点头,寅犬偏头问女子:“是她吧,您认得出来吧。”
女子身子有点颤抖,她背着光,整个人整张脸都隐在漆黑的阴影中,像是不敢把兜帽取下来。
“是她。”她道。
“那就对了。”寅犬道:“你们聊,我找个地儿方便一下。”
他转身就走了,留下几人一鸟,沉默相对。
沉默持续了漫长的半刻钟,还是姒辰先开口了,她道:“我问遍了东伯宫里的所有老人,都说我阿母是阿父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姓之女,也有说是庶民女子,不值一提。
我也问过阿父,他说他不记得阿母的身份来历了,也不记得名字长相。”
女子的颤抖和拘谨停止了,她扯下了披风,露出一张风霜满面,但是骨相与姒辰极为相似的脸。
姒辰盯着那张脸,呼吸微滞,心砰砰跳起来。
“他不记得我了吗?是我给了姒氏神图七卷,是我给了他牙璋!”月华怒道。
但是姒辰就在她面前,就盯着她,她又觉得惶恐和耻辱,想要重新把披风盖上,把自己牢牢遮挡住。
无数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月华眸中盈满泪水,又死死忍住。
“你本是大王姬,本有机会继承王位,却忽然要成为神图祭司。宣城神庙里的神图祭司,从小到老,一生囚困,不得留恋红尘半点。”姒辰道,声音努力平静。
“你十六岁遇见他,那时候的姒泽,一定胆大包天,竟敢偷入神图殿,和你相识、玩耍。
你一定会喜欢他,因为他是五彩的尘世,是你本该有的鲜活人生。“
姒辰的话说的这样笃定,眸中一丝鄙夷和怨怼也无。
月华死死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
姒辰咬住嘴唇,向前走了一步,仍旧说道:“你和姒泽远走宣城之后,先王月翎即位,次年月滢就出生了。
那时候的王上,你的阿父,必定是发现了你阿弟月翎诱骗同胞小妹苟合一事,他想废掉月翎,接你回宫。
月翎得知了此事,他怂恿你和姒泽私奔,然后弑父夺位,和姒泽一起,将你的存在抹去了。
月翎成为新王,姒泽另娶贵女,妻妾满宫。”
姒辰又向前一步,轻声道:“是不是这样?”
月华泪流满面,但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姒辰温和的目光,她又觉得好像也能平静下来。
“你交出王位,交出七卷神图,交出牙璋,生下我,被囚禁在暗宫之中,逐渐疯癫。
你疯了多年,直到宫里几乎没人记得你,没人在意你,你才凭借偶尔清醒的神智,走出来。”
姒辰跪下了。
“对不起,我,我记得四岁的时候,你从暗宫里里冲出来,你来找我,我骂你是疯婆子,拿痰盂扔在你头上。我”
姒辰的声音颤抖地不成语句,她说不下去了。
其实还有别的罪孽。
她六岁的时候听别人嘲笑她的阿母是个疯子,她曾懵懂地祈祷阿母去死。
疯子阿母最好从来没有存在过。
最好君夫人是她的阿母,这样君夫人也会疼她,阿父也会多抱抱她。
常仪大神应当让姒辰去死,让姒辰疯掉,应该让月华回来,让月华过她原本花团锦簇的人生。
姒辰将额头抵在粗粝滚烫的土地上,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月华仰头,清天朗日,她觉得多年的怨愤和戾气,在这一刻似乎无限聚集,又似乎要消散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别自责,也别自苦。”她轻声道。
“辰儿,杀了姒泽,未来咱们的日子都会好的。”
“就是书房里,压在那张自书下面的绢画,你注意到了,再核对年龄,就猜到月华是姒辰的生母。”
程禾盘腿坐在床上,握着玉坠子心声道。
“嗯。绢画是姒辰自己想象着画的,不大像,但是她藏画,说明对母亲眷恋向往。”月苍温声道:
“你也说过,姒辰其实是重情之人,她又很孤独。
原本姒辰不愿冒险南下,她和我的人合作毁掉了粮道,但是作用不大,因为姒泽竟然烹人而食。
姒辰觉得泰泽城必定守不住,她要趁着宣地大部兵马陷在王畿时,徐徐图谋,在宣地后方发动叛乱。
若无她阿母的消息,她不会被我说服。”
“厉害的,运气也好,但是,我们最终想达成的目标还是很难很难,你得做好不成功的心理准备。”程禾道。
月苍沉默片刻才道:“战事输就输了,我没什么不能接受,但是你必须平安!”
程禾托腮,故意道:“这不能保证啊,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看命,万一我战死了,或者被刺杀ot
“程禾!”对方似乎怒了。
程禾愣了一下,月苍从没对她发过怒。
反应过来后她心里其实有点暖,连忙道:“好好,我一定保重性命,我一定对所有危险严加防范!”
和月苍的对话停止之后,已经是未时末刻,西窗投下了浓烈的阳光,伴随着阴暗又锐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