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转眼间天地已是一片漆黑。
郊外寂静,只余风声呼啸,伴着窸窸窣窣踩碎枯叶的声响。
楼弃尘懒散地迈着步子,祭出浴血剑浮于半空,魔气霎时弥散。
“去,把他给我捉回来。”
浴血剑兴奋地凌空而起,它已经太久没有出鞘,得了命令便飞速朝前方穿灰色道袍的人袭去。
那人听到动静回过身,还未反应过来,魔剑已经穿过了他的左胸。
他痛呼一声,魔剑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拖着他倒退回原位。
他龇牙咧嘴地回过头,就看见月下卓然而立的红色身影。
楼弃尘卸了伪装,整个人格外地冷沉,只有脸上依旧挂着闲散的笑意。
他走近他,笑着问:“你想去哪儿?”
灰衣弟子低头看了眼刺在自己胸口的魔剑,纵使再蠢也看得出来,这人并非善类。
他抬头道:“我只是前去驱除怨灵,倒是这位道友,为何一言不合动手伤人?”
“驱除怨灵?”
楼弃尘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依旧温柔,动作却与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半点不符。
灰衣弟子暗自一颤,那是一种面对强者不自觉产生的恐惧和求生欲,他强忍着正色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楼弃尘握住魔剑,笑意更甚:“很巧,我也是来驱除怨灵的。”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该死了。”
另一边,任时清和钟听雪追到了林间,白衣女子身形未现,声音却虚虚传来:“若不想死,及早离开。”
任时清想了想,出声问道:“你方才为何停手?”
林间是一片长久的沉寂,久到几乎让人以为她离开了此处,她笑了一声,道:“别自作多情了,我不过是动作慢了一步。”
任时清喊出了她的名字:“季秋云。”
她想起来了,她曾和苍明一起下山历练,经过这片山林时,救下了一名被狼兽围困的清秀少女,名唤季秋云。
许是受怨气影响,她的容貌有些细微的变化,是以她第一眼并未认出她。
她记得,季秋云的家在临燕城二十里外的小山村。
因为容貌姣好,被村中四十多岁的恶霸看上,要强娶她为妾。
而她家中穷困,无财无权,反抗无果,只好自己逃了出去,不想却在此处碰上了狼兽,被他们救下。
后来她和苍明护送她去了临燕城,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当时的季秋云庆幸自己逃离了深渊,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林间没有人回应,任时清轻叹了口气,问道:“季秋云,我们走了以后,你过得不开心么?”
季秋云远远听着,心中蓦地一酸,好像林间的风都刮进了她的胸腔。
她原以为她开口第一句,会质问她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会要她以命偿命给死去的人赔罪。
可她没有,她没有半点厌恶恐惧,只问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情绪动荡之下,季秋云现出了身形,落在她们身侧的树上。
钟听雪正欲出手,却被任时清拦住了,她冲她微摇了摇头,钟听雪会意,收起了长鞭。
任时清抬头看她,只看得见漆黑的夜空下,有一片苍白的虚影在树上单薄地晃着。
季秋云居高临下,仿佛接收到她的疑问,恨声道:“这都是她们应得的。”
她突然飞身而下,站在任时清和钟听雪面前,那片苍白的虚影就把她们三人圈在了一起。
任时清凝神看去,正是她生前的零散片段。
季秋云靠着手艺勉强在临燕城过活,然而容貌出众于一个独身女子来说,有时候并非幸事。
临燕城是王都,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有一姓林的富家子弟看上了她,日日在她的摊子前流连。
季秋云虽心有不愿,却不敢得罪,礼貌相待,哪料到那人得寸进尺,竟下药强迫了她。
她想去官府状告他强抢民女,可那些看客的眼神像一把利刃,割得她体无完肤。
她听得见她们的妄言。
“装什么清高呢,分明是自己引诱林家公子,还来倒打一靶。”
“林家什么地位,他家公子什么美人没见过,哪能看得上她,若不是她故意设计,怎会发生这种事。”
“就是,无非是想要个名分罢了,不然一个无财无势的乡下女子,如何在我们城中立足。”
季秋云呐喊:“根本不是这样的!”
没人信她。
事情闹得太大,林家公子不得已把她纳为妾室,却坐实了她“要个名分”的罪名。
季秋云认命了,她呆在林家后院,每日刺绣看书,想着就这样虚度完一生吧。
可林家公子怪她坏了自己名声,总时不时地就打她一顿出气。有次打得狠了,打翻了烛台,火光蔓延,烧毁了她的身体和半张脸。
钟听雪看着画面中崎岖不平的脸蹙起了眉:“你的脸…”
季秋云冷冷一笑,长袖一挥,拂去了脸上的面皮,露出来的部分和碎片里的过往一样骇人。
任时清道:“所以你剥人脸皮,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烧伤?”
季秋云没有否认。
钟听雪也有些同情她的遭遇,声音软了下来:“你…那你怎么会死呢。”
白光流转,碎片的画面又动了起来。
季秋云死了心,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善意,是一个年轻郎中,他总来给她看灼伤的脸。
即便他是为了拿她试药,她也觉得可贵。
林家公子却不放过她,为了名正言顺地把她赶出林家,新纳妾室,竟说她与那郎中有染。
城中的妇人们听闻此事,更是以她为耻,要将她浸到猪笼。
后面的画面,任时清不忍再看,她甚至没有墓冢,尸体就这样被丢在野外,供狼兽分食。
季秋云看着回忆,怨气四起:“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而我只是与一个郎中走得近些,就要背上放荡二字去死?”
她朝天大笑:“死了便死了,可是你知道我死后,她们如何说我吗?”
“她们说我是娼妇,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死不足惜!她们让我死后都不得安生!可我分明从头至尾,什么都没做!”
她怨声吼道:“你说!你说她们该不该死!”
她的怨气太盛,以至于任时清也受到了影响,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前世沈衡之杀她的画面。
她眉心一凛,忙念了几遍清心咒,让自己冷静下来。
任时清看向身侧的钟听雪,俨然也红着眼眶,她轻拍了拍她,道:“听雪师姐,凝神!不要被她的怨念影响。”
钟听雪回神,艰难地点了点头,而后问季秋云:“那你不是该报复林家和那群妇人么,为何要杀那些无辜的新娘?”
季秋云讽刺地笑了笑,道:“当然,我怎么会放过她们呢。”
她随手一勾,勾出几个看不出人样的东西,其中一个没了四肢,眼中流着血泪的,正是林家公子。
而其余被牵着的妇人,都被拔了舌头,他们都已经死了,化作怨鬼中的一个。
任时清了悟,难怪她才成形几月,怨气便这么重,原是杀了太多人。
季秋云继续道:“至于那些新娘,反正成婚后也是死路一条,我为何不帮她们一把,替她们省去日后的痛苦呢。”
“趁她们的肌肤还娇嫩,送我做人皮面具不是正好吗。”
她的语气阴凉,配上狰狞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可怖。
任时清却在此时抱住了她,她轻抚着她的背,宛若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物什:“季秋云,不是你的错。”
无知者口中的道义,总是直白得让人寒悸。
他们不会顾及真相,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而后用最恶毒的话语,划开你的心脏。
以此来证明,他们,是最高尚的。
逼死季秋云的,并非一个两个人,而是整座城,也难怪萧遇他们查不到杀了妻妾的人家。
原来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在无意间做了凶手。
季秋云却在她的怀里愣住了,她本想推开她,却又不想放手。
“任姑娘,我已经不是你当初认识的季秋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