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妄留在世上的，不过一缕残魂，诅咒散去后，他的力量已衰弱到几近于无，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幻象身影。
他的目光冷然，缓缓扫过周围几人，最后落在玄卿身上，问道：“师父，你可曾后悔？”
任时清颇有些惊奇看向玄卿，原来陆归一口中的这“旧相识”，不仅是前来参拜的信徒和道长，还是师徒。
但仔细想想，一切也都有迹可循，若非关系要好，玄卿怎会又是给他辟邪符压制煞气，又是给他火符咒自保的。
玄卿摇了摇头。
后悔什么呢？后悔自己知晓他身存煞气不是凡人，却还是要教他潜习道心和武术？
还是后悔当他成为魔神毁天灭地时，凭着他对自己的信任，同仙门联合设计一起害死了他？
他慨叹道：“悔与不悔，万事皆已成定局，我自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担责。”
玄卿自袖中拿出一张火符咒，同之前楼弃尘在战场上对付焰尾蜂的纸符一模一样，是他专门留给陆妄用来除妖驱祟的。
如今，他要用这火符，亲自击散他教导出来的小将军的最后一缕分魂。
陆妄沉默不语，赤红的双眸毫无情绪。
火符贴近他的眉心处，祭于半空中。
玄卿谂诀，符纸燃起一道明蓝的火，陆妄的魂体就像融在山水中的泼墨画卷，一同随它燃烧起来，从衣摆慢慢向上烧去，火越盛，他的魂体便越浅。
直到最后，他的恨意同他整个人一起烧毁在众人面前。
任时清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周围幻化出了一千两百年前的画面，是魔神陆妄真实的一生。
前半部分同他们见过的都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便是今日。
陆妄在那个尸坑之中，看着自己的父母为他自戕，看着唯一为他说话的陆归一被活活疼死。
梅花妖出现在他身侧，引诱似的劝他，只要他愿意，她可以帮他铲除这里的一切。
他沉着脸没有应声，抬手就要将短刃插进她心口，却被她避开了。
四周围观的百姓不知他做了什么，只听见了梅花妖的话，确信了陆妄与妖为伍作乱、要将他们献祭给梅花妖的传言。
为了保命，有几个男子壮着胆子拿起弓箭对准他射了出去。
陆妄跪在地上，鲜血不停地滴落。
赫南山依旧得意地笑哈哈看着，只是信守了承诺，给那几个男子赏了百两黄金。
这些黄金本就是他们国主为了求和送出去的，结果最终兜兜转转还是又送回到了他们头上。
为此，那群百姓更是蠢蠢欲动。
他们想，反正他都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又有什么差别，只需动动手，就可以换他们后半生安稳富贵，为何不做？
于是他们不再单纯为了活命举弓，更多的，是为了钱财。
一支支长箭穿过他的血肉和骨头，每一个人都想亲手杀了他得到最多的千两黄金，所以专门往他心口腹部射箭。
陆妄垂着头，或许早就死了，只是万箭还在穿心，几乎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闹剧才结束。
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钱财，却不想成为杀人犯，便对外宣称陆妄是因做了反贼而羞愧自愿殉国的。
那日夜里，夜雾深重，尸坑中不断有煞气和亡灵在向上盘旋，缠绕在陆妄的周身，须臾，他睁开了血红的眼。
魔神苏醒，抬手微微一掀，四周即刻以他为中央爆发出一阵烈焰的汹涌灼浪。
鬼火蔓延，哀鸿遍野。
高低不一的人声同时尖叫起来，城中睡着的醒着的，无一人能幸免，通通被焚烧成了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尸骨，方圆几十里成了一片荒地，寸草不生。
唯有陆归一，被他用魔气护了下来。
陆妄去找了玄卿，问他仙门先前为何迟迟不来除妖。
玄卿望着空荡的天地，摇头不答。
陆妄也没有逼迫他，因为这一切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他的心中只有杀欲和恶念。
他把尸坑当作炼器的熔炉，轻而易举将赫南山和他手下的千百名将士捉了过来，而后投入其中活活烧死。
将军和将士本就是浴血奋战之人，杀气极重，在他的锻造淬炼下，一把中心暗红如血的魔器横空出世。
任时清眉目一凛，惊道：“这是浴血剑。”
难怪魔尊唤醒魔剑要启用千人祭，以大肆杀伐的人血为引，原来它本就是用人命铸就的凶剑。
玄卿点头应道：“是。”
楼弃尘紧了紧袖口，许是感应到前尘往事，浴血剑正在他袖中轻微地颤动。
最后的画面，便是陆妄以一缕分魂造出这个诅咒界域，将他们死后的魂魄连同前生都困在此地，死尸一般的活着，无法往生。
直至新的轮回开启，不断重复死亡。
一切戛然而止，诅咒已除，整个界域都开始晃动起来，即将分崩离析。
玄卿喃喃道：“结束了。”
陆归一似乎感知到什么，挣脱了苍明牵着他的手。
苍明一怔：“你去哪儿”
沈衡之眉间紧蹙，道：“让他去吧。”
随着陆妄那一缕分魂的消散，陆归一的身躯也愈渐僵硬。
他缓缓走到任时清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你是除了陆将军和那位被我偷钱的大哥哥以外，第一个给我买包子吃的人，我很喜欢你”
“我总是觉得，若我阿娘还在，一定同你待我一样好”
任时清愣了愣，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想要有家的孩子啊。
陆归一继续道：“只是，对不起姐姐，我恐怕不能给你买糖葫芦了”
因为，他没有以后了。
任时清心头难免有些酸涩，他穿上了一直不舍得穿的新衣裳，想要光鲜亮丽地去迎接陆将军回来，可没想到，迎来的是他自己的死亡。
她回握住他的手，温和地说道：“等你下一次醒来，然后好好地长大成人，我再去找你给我买糖葫芦，好不好？”
陆归一想笑，可嘴角只能僵硬地扯着，比哭还难看：“姐姐可以找到我吗？”
“当然可以。”
“那我也可以找到我阿爹阿娘，还有陆将军吗？”
“当然也可以。”
陆归一眼中有了一抹光亮：“真的吗？”
任时清道：“你不是看到了吗，我比玄卿道长还厉害，所以，我说可以就可以。”
陆归一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如同泥塑。
他轻轻点头，仿佛信了她的话，阖上了眼：“若是，没有那一场战争就好了”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希望下次醒来，我可以生在一个太平无事的地方那样我就有家，有阿爹阿娘了”
陆归一就这样在众人眼前无声无息地散作了尘土。
在场之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唯有楼弃尘无动于衷。
他不明白陆归一为何想要一个家，为何想要娘，于他而言，母亲并非避雨的伞，而是带来狂风暴雨的云霭。
可有可无。
但他看得出任时清情绪不佳，于是凝着她温声道：“师姐。”
“嗯？”
“不必忧心，他只是去了他想要的那个人间而已。”
任时清怔然一瞬，笑了笑：“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也不算是。”
楼弃尘微扬了扬眉，忽地伸手一揽，把她带入怀中，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他的眸光柔和，嘴角微微勾起，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