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莱优举手了,全场只有她一人举手,她成为醒目的存在。
举手代表反对,杜莱优也说了“我反对”三个字。
毫无疑问。
无须再问。
杜莱优确实对我的临终关怀方案提出了反对意见。
她是有更好的方案吗?
就算她反对,也只有一票,我也是可以无视她,就此宣布投票结果。要这样做吗?
“杜莱优……”
“成果,很抱歉,恕我不能在这件事上支持你。”
如同预料到我会开口般,杜莱优和我同时开口。
“我之前说过。这个世界和我们惯常理解的世界不一样。用过往的旧思想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必须打破常规,做一些超乎寻常的行为。”
“…………?”
无法理解。
如果仅是单纯的背叛,我可以生气,甚至可以恨,但我完全不知道杜莱优在讲什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什么意思?”王浩华也耐不住性子,问道:“你是要提出新的方案吗?”
有人替我表达了不解,所以我静静地凝视着杜莱优,等待她的解释。
“新的方案?那是什么?我没有兴趣配合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杜莱优这么回应。
轻蔑的语气。
“对于将死的赵文龙,大家有什么看法?”
接着,她反问大家。
…………
现场鸦雀无声。
“……没有看法吗?很好,我就喜欢你们不表态的样子。既然不表态,那就不要在我耳边啰里啰嗦。”
杜莱优说着,走到皮卡车车后,将车斗的挡板放了下来。这时,李鸿明也从车上下来了。
众人过去围观,我也上前几步,只见皮卡车的车斗里放着一坨用大号黑色垃圾袋装着的棕黑色像是果冻一样的物体。表面水光锃亮,不见有生命迹象。
我认得,或者说我知晓这丑陋的物体是什么东西。
“有人见过那头把旧实验楼撞倒塌的大怪物吗?没见过的都过来看看吧,这是我从大怪物身体上取下来的小小一部分组织物。”
与大怪物那庞大的身躯相比,这部分组织物小到可怜。
看来,杜莱优去绿电(垃圾处理厂)不只是为了寻我,还顺便探索了处于“冬眠”状态的不明物。
不,这个“探索”可能超乎我的想象,面前这块不明物的组织物就是最好的证明。难以想象让人都恐避之不及的不明物,居然会有人胆大到主动接近。
杜莱优不是一般人。
“大怪物没有离开,在绿电里处于静止状态,随时都有可能苏醒过来,再次对我们发起进攻。学校外面是一片广阔且无边无际的茂密森林,我们唯有依靠这所学校生存下去,也就是说我们的生存空间只有这么大。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有一头沉睡着的怪物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在一起,既然无法远离,就必须学会避开它的锋芒,学会了解它。”
我至今为止听过许多人说学校外面,也即圆形边界线外是一片如同海洋般广阔的森林,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去见识一下这奇特的景观。
“有一点我们已经知道,大怪物曾对人类有所反应。由此可否推测它的行为存在一种机理,像是活性机理之类的东西。活性高时对活人、尸体均有反应;活性低时,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处于‘假死’状态。如果真存在这种机理,我们或许能解释它至今的行为。”
真是大胆的假设。
对我来说是不明的大怪物,对杜莱优来说却是可以寻找出规律的认知物。就这么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两人的认识差异,杜莱优是高山,我必定是深谷。
“大家有没有想过,人类对于它来说是什么东西。是营养物?是可以同化成身体一部分的组成物?还是单纯想要弑杀的猎物?关于这方面,目前也不清楚。搞清楚以上这些疑问,或许能稍微了解这头来路不明的大怪物。只有一点一点地去了解它,我们才能拯救自己。”
杜莱优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很多有建设性的话,但我还是不清楚这和赵文龙有何关系。她为何要反对我的方案。
“杜莱优,你说了这么多,该不会是想拿垂死的赵文龙做人体实验吧?”
王浩板着个脸,将一句极具杀伤力的话抛给杜莱优。
人体实验——多么可怕的词语。倒是在动画中常听到。
“人体实验……可以这么说。”
杜莱优……承认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过,我反倒是明白这和赵文龙有什么关系了。
“我打算将这块组织物放进赵文龙体内,观察两者是否会结合,以及结合后的反应情况。做法或许……确实有些违背伦理,但要想获取信息这是最直接有效的途径。嗯……比起‘人体实验’这个词,我更偏向于称其为‘实验验证’。”
杜莱优极其淡定地这么说。
面不改色。
语气平稳。
无论称作什么,行为没有改变,因而话一出口,现场即是一片哗然。
从杜莱优说话的语气能知道,她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不但明白,甚至已经有了计划,准备实施。我终于知道她为何举手反对了,在我和陈珊珊、孙毅杰等人想着怎么拯救赵文龙的时候,她早就有了另外的想法。超越常人的想法。
却不是超越常理。
这就好比遇到电车难题,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倾向于为了多数而牺牲少数。法律上怎么定义我不清楚,但这种选择时刻都在上演,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视而不见而已。
所以即使现场乱作一团,吵闹声此起彼伏,但对杜莱优有意见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人。
孙毅杰——其中之一——挺着胸膛质问道:
“你说拿谁做实验?”
“拿赵文龙做实验。”
杜莱优依旧面不改色。
“你再敢上前一步,那就是两个实验样品。”
杜莱优摆动手中的手枪,又补了一句。
两人顿时剑拔弩张。
王浩华——其中之一——扶着眼镜说:“大家都听到了吧。杜莱优想要打破我们出生以来就存在和遵守的规矩,去成为一个漠视生命、毫无原则的人。我们是人不是动物,应该懂得互帮互助,互爱互怜,岂能因为去到一个新环境,就蔑视建立好的准则,做出违反人性、违背伦理的行为。人的生命无价,岂能拿来戏弄。”
“对。”杜莱优点头说,“人的生命无价,无可替代,正因如此,我们更应该让赵文龙即逝的生命发挥余热。与其等待他的死亡,浪费他的人生价值,不如用将死之躯去探索未知的生物。这才是对生命,对人生最大的尊重。”
“这是你的个人见解,个人观点,不能代表赵文龙。”
“没错,不能代表他的想法。所以我压根没想过要征求他的意见,征求你们的意见,这是我的独断专行。”
“杜莱优,你有没有想过,大家有没有想过,万一世界忽然恢复正常,到那时我们就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而承担责任。有可能被社会谴责,有可能坐牢,真正丧失掉正常的生活。”
“不搞清楚大怪物活动的机理,恐怕没等到世界恢复正常,我们就先命丧黄泉。往轻了说,你们在夜晚真的能安稳入眠吗?”
“你怎么肯定通过这次实验就一定能够获取到有用的信息?”
“所以才叫实验,不是吗。”
“万一没有呢?不如这样吧,我们通过集体投票的方式来决定要不要利用赵文龙做这次实验。”
“我说了,我没有兴趣配合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把戏,这是我的独断专行。这些话说第二次了哟,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你所谓的‘独断专行’就是用手里的武器打压大家的意见?未免太霸道了吧。”
“哼~”
杜莱优轻蔑地笑了一声。
理应笑出来。
在这里,玩弄着小计谋的王浩华最没资格谴责别人。不表态的其他人也没资格谴责别人。
杜莱优看透一切。看透,不屑一顾。我不是能脱离集体生存的人,她才是。
“随便你怎么说。告知你们我要做什么,是我对集体的尊重,但不要试图妨碍我,更不要继续在我耳边啰里啰嗦。”
杜莱优收起笑容如此说道。
大概是因为小心机在杜莱优这里不管用,王浩华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为什么不直接用这个外来人做实验?”
这时,另一把声音响起。
是正常的询问。
终于不是质问声。
说话的人是肖嘉敏,气场不输杜莱优的女生,我身上这些衣服的所有人。
杜莱优没有立刻回应,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扔到肖嘉敏的脚边,才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理解我说的话,或是已经把我当成大魔头了,但如果你想让我将那个外来人当成实验对象,请你先把他打成重伤,无法医治的那种。”
无缘无故伤害一个陌生人,我想没有人会极端到这种程度。肖嘉敏不会,因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没再出声了。
“够了,我不同意你的做法。”
这边消停,那边反对声再度响起。
现场唯一有资格谴责别人的人开口了。
陈珊珊,用行动真正为伤者(赵文龙)着想的人,发誓和我共进退的队友。而我,也答应过她的请求,在离开旧实验楼废墟之前,我都会帮助她。她如果站到杜莱优的对立面,我也不得不站到杜莱优的对立面。实际上,我和杜莱优从刚才就已经对立了。
所以,现在的事态发展对杜莱优非常不利。和集体对抗的她如同和天庭对抗的孙大圣,落败是迟早的事……好像也未必……
“理由?”
“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我不会为一件错误的事情寻找理由。”
双方都是强硬的态度。
陈珊珊额前的平刘海太长了,把视线都给遮挡住,纵使如此,还是能看到从她眼睛里射出的锐利光芒。她是决心要和杜莱优抗争到底。
“什么是错误,什么是正确?”
杜莱优一边说,一边将子弹退出枪膛,把枪收进裤兜里。
“要做正确的事很难,更别提只做正确的事。有时候要做正确的事就要附带着做一些错误、不正确的事。”
“我们讨论的可是一条人命。”
陈珊珊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走调。
“没错。是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人命。”
杜莱优毫不留情地回应。
甚至有些冷血过头。
我是七年后重遇杜莱优,七年的时间足够忘掉很多事情,我只记得杜莱优是一位眼神犀利、看问题很独到,但说话又很圆滑的女生——不圆滑在学生会可待不长久。
现如今她这般洒脱的表现,与之前相比可谓大相径庭。她是原本如此还是那七年的折磨让她变得如此?
反正我不讨厌就是了。只是发现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陈珊珊,你的计划我听李鸿明讲过,大致明白你想怎么做。你是打算听取赵文龙的声音,看他有什么想做,有什么想吃,有什么想了结或未了结的心愿,听取完这些声音之后对他使用乙醚,让他在昏迷的状态下与世长辞,对吧。”
杜莱优收起锋芒,以平和的语气如此说着。
“我并没有打算干扰你和成果实施计划,我之所以反对,不过是想在你们的行动当中加入自己的想法。具体来说,就是在赵文龙处于麻醉状态时将这块组织物放进他的体内。”
什么……
原来如此,我差点真把杜莱优当成灭绝人性的女魔头了。
原来是在麻醉状态下放进这块组织物。若是这样……做法也并非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把这样的东西放进赵文龙体内,万一带来痛苦,而本体承受的痛苦又超过麻醉药的效力,赵文龙岂不是要悲惨地死去。”
陈珊珊说。
明显听得出她的语气变得不坚定了。
似乎和我一样,听到杜莱优的具体做法之后,内心产生动摇。
“那就要看他的命数了。”
杜莱优说。
语气则依旧平和。
“成果,你同意杜莱优的做法吗?”
陈珊珊突然问向我。
问向共同进退的队友。
看着小脸通红的陈珊珊,我陷入沉思。
说实在的,如果被埋在废墟下的人是我,我绝不想无为地死去。如果有人能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闪光一回,做出有用的贡献,我会欣然接受。但我知道这是无法假设的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赵文龙的死活以及感受对我而言也不重要,是无所谓的东西。我在乎的只有陈珊珊和杜莱优的感受。
一个想用临终关怀的方式送赵文龙最后一程。我答应过帮忙,自然不能背叛陈珊珊,必须站在她那一边;
另一个则是想在这个“最后一程”里做一个实验。不知全貌之前,我或许会犹豫,但明白过后,我能接受这种做法。而且我无法和杜莱优作对,因为是她让我有了积极活下去的欲望。
如何顾及两者感受的同时又整合两者意见?
……答案一直存在。
没错,答案一直都在,杜莱优给出的方案就是最优解。
杜莱优是对的,经受了七年的折磨,她学会了如何对抗这个世界。她只是走在人群太前面,我们还没反应过来而已。
“不失不能得,就看所得是否抵得上所失。就杜莱优的想法而言,我认为值得。”
沉默片刻之后,我如此回应陈珊珊。
没有表态,从价值角度叙说自己的想法。
陈珊珊有些失落,轻轻低下头。
她这种状态可不行,得让她振作起来。
“这个世界很残酷,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做出取舍。珊珊,振作一点,赵文龙还要靠你呢,指望我一个人肯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