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五天,墙纸边缘卷起潮湿的弧度。沈昭站在玄关第三次检查挎包,食指被帆布包带磨出淡红色压痕。手机、钥匙、地铁卡,还有昨天在烘焙坊买的法棍面包——硬壳在帆布袋里碎裂成渣,像某种昆虫蜕下的甲壳。
电梯井传来金属摩擦声。
她习惯性贴近猫眼。701的老先生正弯腰整理垃圾袋,后腰处露出半截皮质护腰带。深蓝色POLO衫领口挺括得过分,米色休闲裤裤线锋利如刀,连银框眼镜腿上缠绕的医用胶布都维持着相同的螺旋角度。连续七天,他会在六点四十二分准时出现,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磨损严重的金戒指,腕表表盘永远停留在七点零五分。
ot小沈上班啊?ot老人转身时,沈昭恰好推开房门。他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成固定纹路,左颊褐色小痣的位置与昨日分毫不差。黑色垃圾袋底部渗出暗红水渍,在地面拖拽出蜿蜒痕迹,像一条正在褪皮的蛇。
沈昭的帆布袋撞上电梯扶手,发出空洞回响。封闭空间里漂浮着甜腥味,像是红糖在铁锈里缓慢发酵。老人哼着《夜来香》的调子,塑料手套与垃圾袋摩擦出沙沙声。她注意到他今天换了双棕色皮鞋,鞋跟处沾着几粒暗绿色苔藓。
ot陈伯去晨练?ot她盯着电梯按键面板。老式按键的红色数字有些接触不良,ot7ot字右上角缺了一小块荧光。
ot给老伴买豆浆。ot老人抬腕看表,表面玻璃有道细微裂痕,ot永和豆浆的师傅认得我,总给多舀半勺糖。ot他的语调像被熨烫过般平整,仿佛这句话已在晨光中晾晒了千百回。电梯抵达一楼的瞬间,沈昭瞥见他西装裤口袋露出半截铁链,末端坠着把黄铜钥匙。
梅雨在玻璃幕墙上织出细密蛛网。沈昭走过小区垃圾站时,环卫工老张正用铁钩划开某个黑色塑料袋。腐烂的西瓜皮里裹着团暗红色毛线,和她上周二在电梯里见到陈伯围巾的颜色完全相同。老张突然抬头冲她咧嘴一笑,残缺的门牙间卡着片深紫色花瓣。
办公室空调吐出带着霉味的冷气。沈昭在茶水间冲洗马克杯,发现左手食指指甲缝里嵌着点暗褐色碎屑。她想起陈伯今早手套边缘沾着的纤维物——像被绞肉机碾碎后又风干的植物根茎。
下班时雨势转急。沈昭在地铁口便利店买了关东煮,海带结在汤汁里浮沉如苍白耳廓。身后穿深蓝色雨衣的男人正在挑选保鲜袋,货架玻璃映出他银框眼镜的反光。她转身时只看到收银台微微晃动的塑料门帘,电子播报声机械地重复:ot请随手关门。ot
楼道感应灯忽明忽暗。沈昭停在七楼防火门前,听见701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陈伯的声音透过门板变得模糊不清:ot说了多少次,青瓷笔洗要放在书柜第二层。ot有重物在地毯上拖行的窸窣声,接着是喷罐按压的嗤嗤轻响,空气里渗出廉价的茉莉香氛味。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某种冰凉的东西擦过她脚踝。低头只见半片枯黄银杏叶粘在袜口,叶脉间残留着可疑的暗红色斑点。沈昭想起上周物业公告栏的寻猫启事,黑白奶牛猫的照片边角已经卷曲。
浴室镜面蒙着厚重水汽。她伸手擦拭时,发现镜柜边缘卡着根银白色头发——自己明明是及肩黑发。吹风机轰鸣声中,隐约听见隔壁传来砂轮打磨的声响,规律得如同心跳。
凌晨两点十七分,空调外机又开始震颤。沈昭数着天花板洇出的水渍,第四块霉斑的形状像只蜷缩的胎儿。瓷器碎裂声准时刺穿墙壁,这次混着玻璃迸溅的锐响。陈伯的怒吼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颤音:ot你非要毁掉所有完美的东西吗!ot
沈昭赤脚贴住冰凉的墙面。拖拽声持续了四分三十秒,恰好是播放完半首《夜来香》的时间。有重物滚下楼梯的闷响,随后传来铁链滑过地砖的尖锐哀鸣。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听到老太太含混的呜咽:ot阿明,我的杜鹃枯了ot
可物业主任上周才在电梯里念叨,陈伯的妻子三年前去西山扫墓后再没回来。
晨跑时沈昭特意绕到后巷。七个相同的黑色垃圾袋整齐码在墙角,晨露在塑料表面凝成血色朝霞。最上方袋子裂开细缝,露出半截暗红色毛线,线头处粘着片透明指甲。环卫车轰鸣着碾过路面,老张的扫帚柄上拴着褪色的中国结,随动作摇晃成模糊的红影。
她折返时撞见陈伯在信箱前整理报纸。当天的《晨报》夹着超市促销海报,他修剪报纸边缘的银剪刀闪过寒光。ot小沈夜跑要注意安全。ot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瞳孔在阴影中泛着浑浊的灰,ot最近总有野猫死在配电房后面。ot
沈昭看着他西装袖口晃动的贝壳纽扣,想起昨夜镜柜里的银发。电梯上升时,陈伯从公文包取出牛皮纸袋,油渍在纸面上晕染出人脸轮廓。沈昭盯着楼层数字一下下跳动,听见纸袋里传出骨骼摩擦的细碎响动。
ot自家腌的酱排骨。ot老人将纸袋递来时,食指第二关节有圈浅白色勒痕,ot我太太的秘方,用陈皮代替冰糖。ot沈昭接过纸袋的瞬间,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攀上脊椎——那根本不是食物的温度。
防盗门在身后重重合拢。沈昭站在玄关第三块瓷砖上,看着纸袋在料理台渗出深色液体。手机屏幕亮起物业群消息,701住户正在群里分享插花照片:白瓷瓶里杜鹃开得血红,背景里的橡木书架上,青瓷笔洗边缘闪着润泽的光。
窗外响起今年第一声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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